







人中俊傑 壺之瑰寶
台灣所處的地理環境,有著最適合茶葉生長的自然條件,自十七世紀野生茶樹被發現及利用,十八世紀引入閩北武夷山的茶樹品種,十九世紀展開了輝煌的台茶外銷史,二十世紀不但引進印度阿薩姆紅茶,更致力於新品種的培育和製茶技術的精進,時至今日,成就了全方位和高品質的茶葉生產基地。由於地緣的關係,自明鄭時期起,大量的福建居民移入,基於故鄉情懷,他們帶來了以小壺小盃啜飲的「功夫茶」品茗方式。這樣的功夫茶延續至上世紀八〇年代初,當台灣茶藝興起之際,自然成為一種主流的飲茶方式,並加以發揚光大。在這極為講究的功夫茶具裡,最是核心的莫過於茶壺,而茶壺當然又首推「宜興壺」了。
上世紀八〇年代,當我在台北故宮學習中國陶瓷之時,就深深地被宜興紫砂所吸引。它雖短短的只有五百年的壺藝史,卻憑藉著吸水透氣俱佳,可塑性強的優質土礦,精湛獨步的成型技術和豐富多彩的裝飾效果等優異條件,足堪與明清官窯景德鎮分庭抗禮。最為關鍵的是它的作品以壺為主,而台灣是優質茶的產區,於是乎開啟了我專注投入宜陶研究的初心。然而開始時可參考的資料文獻不多,能入眼上手之器物更是不可多得。雖說如此,但僅短短一、兩年間,先是1982年6月,九壺堂詹勳華老師編著了『宜興陶器圖譜』,書中難能可貴的收錄了新加坡宋芝芹先生,得自『陽羨砂壺攷』作者李景康的未發行圖譜下卷孤本和舊藏,以及部份台灣藏品。無獨有偶的同年十一月,上海人民美術出版社和日本美乃美,合作發行中國陶瓷全集第二十三集宜興紫砂,書中收錄了當時國內博物館和私人,重要的收藏品及作品,這其中著名書畫家唐雲先生所藏的文人壺,更是質精量多、美不勝收。接下來的十餘年間,更多的出版品、工藝師資訊,藏家和古今宜陶作品湧入台灣,成就了宜興陶藝市場的歷史高峰。在這蓬勃發展的期間,於我的學習研究,和上手大量的實物經驗累積後,總結出的心得是宜陶之美,首先是在純樸的生活經驗中所吸收的創作養分,從自然形到幾何形,再結合為自然幾何形。明末景德鎮瓷工顛沛流離,有人來到宜興,帶來了原屬於官窯的些許富貴氣。然而最為重要也是最吸引我的,莫過於清中時期,由西冷八大家陳鴻壽研制的曼生壺,所引領出結合了生活、文化和藝術於一體的文人壶系列。
80年代中,我遠赴新加坡,購得了瞿子冶的石瓢壺、楊葆年的鐘鼓壺和吳昌碩刻、黃玉麟制壽桃壺,這三件壺豐富了我對文人壺的認識,也更加深了我對唐雲老藏壺的仰慕之情。1989年5月28日,我在香港銅鑼灣柏寧酒店與顧景洲先生漫談傳統宜興陶藝,顧老還特別推崇贊許了唐雲老所藏的曼生合歡壺。終於,皇天不負苦心人,1993年春,在香港錦鋒公司趙小蝶女士的陪同下,我與當時台灣最為著名的宜陶收藏家王度先生,一同造訪了唐雲老位於上海的寓所。甫一進門,就被那牆上懸掛的書畫碑帖,和隨意擺放的文物古玩吸引的目不暇給,唐雲老收藏之豐富而精雅,絕非僅只於宜陶這一單項。眾人寒暄之後,也屬上海中國畫院畫師的唐家公子為我們沏上了新綠的龍井,唐雲老一件一件地取出他珍藏多時的宜興茶壺,終於心儀許久的宜陶文人壺系列珍品逐一在我眼前展開。內心之激盪澎湃,實在無法言喻。唐雲老見我對其藏品如此恭敬謹慎,且細細端詳欣賞,興致勃勃的為我解說每一把壺背後的故事。從金石篆刻與書畫的結合,從海上畫派到浙派,從曼生、子冶一路到任伯年、梅調鼎(赧翁),如數家珍。一整個下午,讓我浸淫在宜陶集練泥、成型、書畫和金石陶刻於一身的文人世界,也感染了他老人家豐厚的學養和謙沖祥和的態度。離開上海之後我們直接轉往宜興,在顧老家中我告知欣賞了唐雲老藏壺的心得,顧老感慨地說,還是你們好,看遍了海內外的許多好壺,不像廠裡的陶工,沒多少人看過幾把好壺.....。數月後,我在台灣聽到了唐雲老仙逝的消息,震驚難過之餘,更感念他在宜陶文人壺系列所投注的心力,讓後生晚輩如我,能上手細細的端詳,這以茶為核心,結合了書畫、金石與壺藝於一體的藝術呈現,和飽含中國文人雅趣的文化品味。光陰似箭,輾轉已過了二十個年頭,一直心繫著唐雲老這批舊藏,現今時不知是否依然安好,畢竟這是唐老為傳統文化盡的極大心力和成就。這份長久以來的糾結,卻不經意的在整二十年後的2014年打開了。
14年某日午後,台灣陶藝家朋友帶來了他的客人造訪冶堂,介紹說是從杭州來的劉先生,既是遠道來的朋友,禮當奉茶招待。數盞茶罷,閒聊中台灣朋友提及劉先生所居住的杭州保管著一批絕佳的曼生壺,我不以為意的隨口說了一句,「三十餘年來,我所知所見質量俱佳的文人壺收藏,非唐雲老莫屬」。孰知劉先生聽聞後眼睛為之一亮,說道他说的正是唐老的舊藏,在他往生后捐献给杭州唐云艺术馆的曼生壸,而他也在杭州南山路上成立了唐雲藝術館八壺精舍文创中心。這一來,反倒是我心頭一震,汗毛豎起,慶幸著這批曼生壺非但沒有散落,還都好端端的被妥善保管著。不僅如此,劉鈞深先生為了傳統文化的延續,還用了最嚴謹的態度,從事曼生壺的再現工程,聽後不由得頭皮一陣發麻,因為我的專業認知清楚的知道,這是何等艱鉅而又難以實現的理想啊!從練泥、成型、陶刻,印款到窯燒,有太多的專業問題要克服,過程中又有難以數計易於導致失敗的變數。最終完成之後,還要能夠保有原制壺者楊彭年,制作時及成形後壺所顯現出的開闊和大氣,和最難呈現的曼生所賦予壺的文人氣。然而,在劉先生堅定的眼神和語意之下,我只能給予由衷的感佩和十二萬分的祝福。
2015年6月,劉先生再訪冶堂,告知一路敲破失敗的壺,到了第四個年頭,終於有了些許的成果。這真是令人振奮的消息,我不但為劉先生的堅定、努力不懈的付出心力而取得成績感到高興。更為了無論是設計刻銘的曼生、制壺的彭年、收藏的唐雲老和延續再現的劉鈞深,這一脈相傳的宜陶文人世界,真可謂成就了「人中俊傑,壺之瑰寶」。
冶堂 何健撰於台灣·2015年6月12日
冶堂何健(图上)
何健在阅览《八壶精舍画册》(左二为刘钧深)
八壶精舍文化之族杭州起航图片集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