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唐雲先生和他的文物收藏——郭若愚
唐雲先生和他的文物收藏
郭若愚
唐雲(一九一〇 —— 一九九三),字俠塵,號頻羅、藥翁。浙江杭州人。因居處富陽大石山,又號大石山民,或大石。一九七三年抗戰爆發,他移居上海,以後一直在上海賣畫,又在新華藝術專科學校任教。後任上海中國畫院副院長、代院長、名譽院長等職。
唐雲先生畫題極廣,作山水、花鳥、梅竹、草蟲、博古、佛像等均有雅趣,造詣很深。山水取法石濤和尚,墨瀋淋漓,生氣勃然。花鳥師新羅山人,得其神髓。竹石草蟲等作品得自然意態,豆棚瓜架,點點蟲嗚,令人忘却世間煩惱,而有出塵之想矣。
先生對于我國古代文物有特殊愛好,他收藏名人書畫精好。喜石濤詩畫,不惜重金購求。對八大山人作品,收藏尤多,揚州八怪之作亦極喜愛,其中尤以金冬心之書畫搜求甚力。此外他對趙之謙、吴昌碩、齊白石等大家之作,亦收藏揣摩。先生之畫及其書法能不拘一格而又兼各家之長,這和他的博覽之廣是分不開的。
先生藏金石碑版亦多佳拓,特嗜《字麻姑山仙臺記》。藏有南城刻本數種。據先生考證:真宋拓南城本第十八行『乃淺于往者』之『往』字,『彳』部首撇筆回鋒向,翻刻本則直撇而下。第五行『異色旌旗』之『色旌』二字未泐。真精闢之具也。先生所藏南城本《小字麻姑仙壇記》兩種,上海書店出版社曾為之影印出版,頗有流傳。
先生嗜紫砂器甚癖,以曼生壺最為致意,收集至十餘枚。他藏壺十分痴心。有一次我得曼生壺一柄,到了晚上十一時許,唐先生突然來舍敲門,欲索觀此壺,我不知他如何得知此消息也。他收藏紫砂壺,不僅收而藏之,而且是以之為用,放在皮包內隨處點茗,真所謂『古為今用』矣。先生選至精者八枚,名其齋曰『八壺精舍』。十年前紫砂壺著名工藝師作品,價值連城,曼生壺尤為個中翹楚。曼生八壺,可敵唐宋名畫矣。
先生收藏各種古硯甚夥,我曾一一目睹,均精妙可人,石質之佳加之名家收藏作銘,玩之不能釋手也。先生藏有石函硯一品,其銘焉六國古代文字,先生屬我釋之:脈含金綫拼,質近紅絲石。非鳳兜之黯淡,即譆尾之沈碧。剖琢無痕,雕鏤有式。宜君重之寶之,置座右而觀德。』硯左側亦有銘:『鼎迪井,焱何極。青霞流,貯昌液。靈威胧兒,在我側。』
此外,先生藏古代小銅器、瓷器、石刻、造像、竹刻、錫鐄器、田黄和鷄血石等古物甚多。入其畫室,四壁戆名人書畫,琳琅滿目。桌上則雜陳古器雅玩,更是花香滿室,淪茗坐談,飄飄欲仙矣。
我認識唐先生是在一九三八年的夏天,先生自抗來滬後,寄居在濟南路傅家。傅家焉寧邦巨富,居處深宅大院,傅家老太太篤信佛學,時有僧侶來家,他熱情接待。有一天我隨上海圓通寺方丈品覺法師趨傅家拜望傅老太太,老太太留飯款待。我見唐雲先生在天井一隅,設一畫桌,正埋頭作畫。我謁見之,唐先生十分熱情,作《八哥桃花圖》扇面賜贈。題句云『擬東園南田兩家意』。我欣喜之餘,即擬從唐先生學畫,唐先生亦欣然同意,不料此從師學畫事先嚴反對,認為我要以讀書求學為主,不可分心去學畫也,此事遂寢。
後來唐先生完婚後即遷居曹家渡中一新村,此處地區偏僻,交通十分不便。唐先生因愛好書畫文物,他經常外出,到古玩市場等處游覽,又嗜酒,每次外出即在王寶和、一壺天等酒肆賈醉,此時他常來我家,邀我同飲。我不善酒,相陪談笑而已。先生來我家即作畫作書,見窗紙白净,他揮毫作墨竹數枝,清麗可觀。見我桌上有朱石梅錫製茶葉罐一枚而好之,就攫之而去。有時我和內人邵佩玉去中一新村拜望他,他熱情接待,請他作畫,有求必應,佩玉叫他老師,他即接受而認其為女弟子矣。『文革』過後先生第一次見到我,即告我他的收藏品全被查抄,而我所贈之朱石梅錫製茶葉罐却未被携去。原因是此物先生一直放在桌上使用,紅衛兵不知其為文物也。
『文革』之後,我興趣索然,不常去中一村看望唐先生,而唐先生則每見有去他家而和我熟稔者,必托他向我致意問好,并問佩玉好。我和唐先交往五十餘年,唐先生對我們的深情厚誼,我終生難忘。時光流失,早已是前塵夢影,不可踪迹。但我回憶往事,唯一使我感到遗憾的,是我没有能够從他拜師學畫,心中總覺得內疚。
(《落英繽紛——師友憶念錄》上海書畫出版社二〇〇三年七月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