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藥翁,你應當飲完最後一杯酒 —— 鄭重
藥翁,你應當飲完最後一杯酒
鄭重
從外地採訪歸來,夜色已經深沉,車過西郊古北新區,很自然地就想着,到唐先生那裏去坐坐吧。汽車已經拐入水城路,怕打擾他晚上休息,我猶豫一陣,還是没有下得車來,就調了頭向市區駛去。 剛剛走進家門,報社的同事就打來電話:唐先生下午去世了!不用多說,我知道他說的唐先生,也就是我要看望的藥翁唐雲。同事的話是真實的。訃告性的新聞就是經他的手發到夜班編輯部去的。只覺得腦子裹是一片空白,不知道想什麼,我撫摸着電話機,只是呆呆地坐着,不知道過了多長時間,電話又響了,那聲音刺得我心跳:爸爸今天下午去世了……這是唐家的老二逸覽打來的。
唐先生去世了!
這還有什麽可疑。
這又怎麽是可能呢?
就在我離開上海之前還去看望他。他仍然像一尊佛坐在那裏,雙脚擱在矮凳上。我問他的身體怎樣?他伸出右手,肘部抵着畫案,要和我拗手勁。他經常要採用這樣的方式來回答我的問候。我和他拗了,仍然感到他那腕臂的力量。
像以往一樣,我們談畫,談詩,談禪,談收藏,談鑒賞,談人生,談酒人酒事,無主題伴奏,珠唾玉屑,随意灑落,行雲流水,出之自然,暢言無忌,根本没有什麼話該談,什麼話不該談之虑。談興過後,他又静對茗甌。沉思裊裊,漸入不知有我而有我自在之境。少頃,說一聲『吃茶去』,各自西東,百干心態,盡在其中。
而這次小别,他和我相約:早一點回來,西北風起,我們到陽澄湖邊的小鎮上吃蟹去,還要帶着洋酒XO。這位當年背着一罈黄酒上黄山畫畫的人,黄酒的濕氣常使他腿部的丹毒發作,這些年來就專吃XO,黄酒不再入唇了。
我帶着這種期待回來,可是迎接我的却是他的詩魄與畫境。
不知道我是怎樣熬過這個長夜。
在班車上,同事們對我說:唐先生去世了!
在電梯裏,同事們對我說:唐先生去世了!
在走廊裹,同事們對我說:唐先生去世了!
局外人不解:文匯人何以對唐先生寄以那樣多的哀思與關懷?
這是文匯報和老一代知識分子以沫相濡的精神,也是老一代知識分子給文匯報留下的無限懷念。
在懷念中,人們總是不斷地在問:唐先生怎麼就這樣突然走了呢?
九月二十五日下午二時十分,唐先生突然感到心絞痛,渾身發冷發抖。他知道心臟病要發作了。他吞下自己常備的藥丸五粒,兒媳送來開水,又給保健醫生打電話。
正當他的神志不太清晰的時候,那兩隻金鈴子又叫了,他含含糊糊地關照兒媳: 『兩隻油葫蘆要喂好,餵它的卷心菜要放好……』他歡喜這些小生命,到了冬天,他要把這些小生命揣在胸前,用他的體温保護它們度過嚴寒。
三時許,唐先生的那口氣又緩了過來,當醫生趕到時,看到他又坐在那裏了。醫生說: 『唐先生,你的命真大,又逃過一次!』醫生給他量了體温,水銀柱竟指着三十八點八度。醫生說: 『你有炎症,要住進醫院去檢查。』這次還算好,他没有執拗,爽快地答應了:『明天就去。』
醫生臨走時又告訴他:『要改變一下你的生活,客人不要會得太多。』
唐先生用杭州官話說:『那是不來斯的,客人老遠地跑來,怎能不會呢。』
畫畫是唐先生的生命。友情,茶,酒和畫畫同樣重要,是唐先生畫畫之外的三大生命支柱。不會朋友,他會感到寂寞;不飲酒,他會感到無法消遣,不飲酒,他會感到連詩魄與畫魂都要枯萎。
醫生走了,唐先生對兒媳說:『這兩天我又趕了一張畫,已經交上去了,可能是太吃力了。』
兒媳說:『這一年,你的心臟病發得次數多了,以後要少畫些,無論是什麽樣的任務……』唐先生打斷兒媳的話: 『任務總是要完成的,要是不畫畫,那也没有意思。』
兒媳所說的這一年,就是說一九九二年十月六日唐先生的夫人俞亞聲逝世之後,他的心臟病發作的頻率就增加了。俞亞聲青年時也歡喜畫,傾情于唐先生。唐先生的那個那個『抗州唐伯虎』的雅號,最早就是從她的心中喊出來的。西子湖畔留下了他們相依相戀的青春歲月,富春江畔大石山下留了他們相結褵的情愫,為了留下這美好的記憶,唐先生榜其所居焉『大石齋』,自取別號『大石』。俞亞聲仙去以後,唐先生又親自把她送回富春江,讓她隨流水而去,把她身後所居沉于富春江的深潭之中。唐先生又囑咐子女, 『以後也把我送到這裏來。』
唐先生的詩魄畫魂似乎也隨夫人而去。這一年,他是在沉重的情感中生活的。
九月二十六日,唐先生順從住進醫院。什麼東西都可以不帶,但紫砂茶壺是不可不帶的。仍舊是那個多年使用、陳舊得像文物似的竹籃,放上兩把茶壺。 『敞帚自珍』,這是唐先生經常要鈐在他的畫幅上的一方閒章,凡他歡喜都被視為最可珍惜的,不同于一般的『珍貴』觀念。
經醫生精心檢查,確診為心肌梗塞,有一部分已經發現壞死,如果病人能很好地配合治療, 一個星期可望脱險,病房裏的搶救措施一切就緒,醫生和護理人員也如臨陣前,雖有幾次發作,因為搶救及時,唐先生的生命都從險境中走了出來。
唐先生是一個絕得追尋自我,自由自在生活慣了的人,要他接受接受醫生的療治,那該是何等困難。多少年來就是如此。醫生叫他少喝酒,可是在餐桌旁他能把着酒瓶,加點加點再加點,家裏的人更不能相勸,別人越勸他少喝,他偏要多喝。為了不與他在酒桌上相伴,三個兒子都不會喝酒。以往發病時,醫生要他卧床二十四小時,可是醫生走了,他會很快起來坐在畫桌旁作畫。他的體重在一百八十斤的時候。
取了滅肥措施,可是他的體重不但沒滅,反而增加到三白零八斤……他是一個只知道保護個性的自由,保護自然中的我,不知道保護自己的健康和生命的人。他曾不止一次對我說:『人走到生命的終點,還是樸實無華,隨它而去為好。』
這次住在醫院裏也是這樣,綁在身上測量心臟的儀器,插進四肢血管中的輸液針頭,對他來說是一種不堪忍受的束縛。他的個性使他從內心中要反抗,要擺脫,要解放,要自由,醫生和家人不得不把他的四肢縛住。他對醫生和家人說:『如果要走,就讓我平平静静地走。』
他在幻覺中生活。住進醫院多天,他一直不相信這是醫院,而是說在家裏。一會要兒子把金冬心的自書詩冊拿來給他看,一會要兒子拿宣紙來讓他作畫。醫生要他躺着,他會兩手一撑坐起來,叫兒子把小餐桌推到面前,把紫砂壺擺在餐桌上,他撫摸着,欣賞着。自他人院以來,每天送開水的護理人員,第一件事就是給他泡上一壺茶。他平時坐在那裏靜對茗甌,真是有着幾分禪意。別人的禪是修養而成,而唐先生的禪出白天性,而不徒以絕俗焉玄,歸于平淡。他的畫室中有各種佛像,玉佛、銅佛、竹根佛,又有幾位高僧都是他的朋友,外人都以為他信佛,其實對這些佛像他只是作為藝術品在欣賞。他說:『我不拜菩薩,菩薩要來拜我。我的畫室中有一尊六朝佛像,每次從外面歸來,脫下的帽子就套在佛像的頭上。』
在静静躺着的時候,他會東看西看,把兒子叫到床前,指着墻壁說,你看那幅梅花畫得多好,那幅山水皴得多好。他看着天花板吸頂燈,又對兒子說:你看那兩隻鴛鴦畫得多生動,鴛鴦旁邊的荷花畫得也不錯。夜晚,床頭櫃上的臺燈發出弧形光環,他又會很高興地說:這個蚌殼畫得好,你看那根弧綫畫得多生動,有時他的手指在比劃着,那是他心中進入畫畫或寫字的境界……
他想的是畫,談的也是畫,從來不談自己的生命,不談自己會不會離去,不談自己離去後如何處理他的身後事。唐先生視藝術為生命, 一生都注重藝術的社會效果,特別是他晚年入黨以後,更是在沉重的社會責任感的負荷下進行藝術創作。他對自己的別號『老藥』、『藥翁』解釋說:『我所畫的花草,有許多都是藥材,像荷花、菊花、梅花、竹子、蘆根、萬年青、石榴、枇杷等等。我希望自己的畫如這些藥草一樣,也能給人一些療效或滋養……看了畫能獲得一點益處,哪怕是一點點作用,讓人們的精神豐富一些,積極一些,這就是我用「老藥」、 「藥翁」為別號的寓意。』也許正是在這樣的創作境界中,唐先生總是持有極焉嚴肅的藝衡態度。
十月六日下午,唐先生的心臟病又突然發作,醫生立即進行搶救,進行心臟按摩。經過搶救,病情轉為平穩,但無法再說話了。夜晚,市委陳至立副書記來看唐先生,他在昏迷中。第二天清晨,龔學平副市長來看唐先生,他仍在昏迷中,護士給他擦身,無法給他翻身,龔學平幫助他翻了一個身。
十月七日下午,唐先生的心臟病又一陣發作,醫生又緊張搶救,心臟按摩作用,所有的藥用上去也不起作用。醫生提議用野山參試試,家人又去醫藥公司,找到一支最好的野山參。磨成粉,趕回醫院恰好是下午三時,唐先生在十五分鐘之前走了…
再過三天,正是唐先生約定去臺灣舉辦畫展的日子。
(《文匯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