藥翁繪畫創作中的友情因素 —— 鄭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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药翁绘画创作中的友情因素

 郑重


       药翁唐云爱朋友,重友情。他对朋友无贵贱之分,无老幼之别,只要和他接近而他认为情趣相投的,都结之为朋友。友情之中当然也包涵着亲情和师生之情。友情和酒一样,是药翁生命中不可或缺的,催发着他的诗兴,滋润着他的画意,在笔墨之间焕发出灿然光彩。
       20世纪30年代,药翁已经是有名的职业画家,靠卖画养家糊口,当然是为市场需要而画。虽然如此,他仍然为朋友画了不少的画。这类画中蕴藏着他对朋友的深情自不用说了,在艺术表现上也有别致的地方,立意新颖,绝少雷同。他有一位叫李伟的朋友,在国民党军中做一名小小差事,解放前夕,听了药翁的话去了台湾。在药翁八十一岁高龄时,这位朋友回来,并携来药翁当年送给他的一张没有题识的《骑驴思诗图》,画得简笔精妙。对这幅六十年前的旧作,药翁又补了数笔,并题日:  “此纸余兄藏之甚久,今来沪晤面,亦是一段因缘也。”联想这样一段人事变迁,可知药翁在以此图相赠时,寄托着当时别有一番深意。今日此图成了孤本。
       药翁青年时代周围有一批朋友,如印人邓散木,书家白蕉,诗人施叔范,出家人若瓢,他们又都是酒仙。人逢知己干杯少,他们彼此都有着“人生得一知己足矣”的感悟,常在一起饮酒、论诗、作画。在药翁的传世作品中,不难看到他那融友情、诗魂、酒魂于一体的画作,绝不是用笔草草的应景之作,都有着机锋的新意,可称之为画魂。当年和他们相往来的记者龚之方曾有诗曰:  “每向樽边虱笔头,酒后狼藉墨痕收”,记述他们饮酒谈诗作画的情景。
       友情对绘画的催生是中国绘画艺术的历史传统。宋人李公麟的《西园雅集》长卷,就是当时一批朋友友谊的结晶。其他如送别或久别重逢的诗书画中名篇佳作,也是屡见不鲜的。药翁八十一岁时画了一幅《伴书油灯图》,椅子七一只点燃着的油灯,旁有展开的书卷,三个童年时代的不倒翁在以书为戏,画上有一段题跋:  “坡公昔有言,识字应患始,差此读书灯,犹伴儿曹戏。故友邓散木题余所画游戏之作,不觉四十余年,散木仙去,若瓢、白蕉、叔范先后谢世,无复有论诗之人矣二”虽是山阳笛远,但友情还潜藏在药翁的艺术创作之中。
       在艺术的范围内,友情总是有着相互影响、鼓励的作用:钵水翁苏渊雷是历史学家,曾以杨柳枝三首请药翁作画。药翁作了《柳桥忆别图》,把三首杨柳枝题在卷上:  “廿年心事柳萧萧,长忆门前旧板桥,一自美人和泪别,愁风愁雨到今朝。” “劫换年华两鬓萧,几回攀恨赤栏桥,春江碧涨秋江白,一倒魂销奈此朝。”“不须闻笛怨飘萧,取次春风拂灞桥,百尺柔条千尺水,未曾断送是明朝。”药翁在跋语中有云:  “……与居士共饮,乘兴命笔,烟水荒寒,益难为怀,故知西风白下有非常人所能共喻也。”此图作于1953年,忧郁萧索之情,在诗中,更在画上,诗人和画家共鸣、交流、感染具见于卷中。
       司马迁说:  “一死一生,乃知交情。一贫一富,乃知交态。一贵一贱,交情乃见。”当代中国,政治运动频频,人生变幻无定,药翁朋友中陷入逆境生命维艰者也不乏其人,如他视之为“益者四友”的白蕉、邓散木、施叔范、钱瘦钱,都没能逃过1957年的一劫,药翁仍然维系着与他们之间的友谊,私下还在谈诗论画,为他们作画,还在经济上有所帮助。钵水翁被打成右派后,流放东北,每有回沪探家之机,药翁总以画相赠,以寄别离之相忆之苦。药翁为钵水翁作《深山读书图》,并题识日:  “中材随世就功名,回首山川觉有情。睡枕不容春梦到,壮怀难值故人倾。枯槔俯仰何妨事.岁月萧条忽已更。浊酒一杯秋满眼,低回终恐负平生。”画境和诗境相合,落寂而又坦荡超然的心境活现在纸上。
       药翁还有一位老朋友,常熟曹大铁,是建筑师,自称梓人,从张大干学画,建筑及画作都为诗名所掩。药翁与之相往还数十年,梓翁曾为同乡王某向药翁订墨竹四条屏,论定画润,并为之代付。画成,梓翁陪王某来取画,忽求让价,梓翁无言相对?药翁领王某至灶间,将画投诸大灶中,顿成灰烬。王见状,呆若木鸡。梓翁常以此作口头佳话。1957年,任职于安徽省建筑机构的梓翁,也成了右派,并被投入牢中多年。药翁仍然与其诗画相往还。药翁在绘给梓翁的画上多有题诗,其中一幅题日:  “寂寞夏秋之夜,潇然大铁来时,驱我心头烦热,状彼云物华滋。”友谊是清凉剂,可以去热解烦。某日,梓翁来沪,药翁、白蕉、若瓢与之相聚于周鍊霞的螺川诗屋,药翁、门蕉合作《兰竹双清图》相赠。直到改革开放周鍊霞移居美国,整理行装时才发现此画并寄与梓翁,梓翁作浣溪纱词记此事,词日:“消歇流光卅二年,行歌侧帽意联翩。头陀俊上隔人天。恍处螺川诗屋座,如临大石草堂前,女媭分惠意沉绵。”
 药翁画的题跋中常有“试纸”、 “试笔”、 “试墨”的字样,这多是他遇到好纸、名笔、佳墨的即兴之作,偶然为之,率笔写来,自然纯朴潇洒的真性情坦然纸上。1963年,他在北京荣宝斋“试笔”作了一幅《春山江帆图卷》,并题旧作粤游杂诗:“依山筑屋栽千树,如带湖波绿绕之,湖中戏嬉金鳞鲤,树上娇垂红荔枝。”清空放荡,大有米家云山之意,很少看到这种清新的面貌。药翁画成题赠给韩度权。相隔数年,谢稚柳先生题曰:“清景平远,有纯朴天真之致,为其用意之笔。”启功先生提了一首绝句,其中有云:  “晋昌脱得襄阳格,果是人间第一流。”和此卷近似者,还有药翁为钵水翁作的《丹枫江冷图卷》、《桃花源图卷》,虽然是药翁画中的上晶,但终不及此卷的情调高雅。
       在百花凋谢、万马齐喑的“文革”中,药翁不但没有停笔,而且画风有了很大的变化,从华新罗的纤细清丽的风格中走了出来,形成了奔放、沉着、拙朴、洒脱的新貌;题材的范围也随之扩大,书法大变,自成一家。这种现象的出现,我以为是药翁为满足朋友所好、在友情的推动下产生的。在十年“文革”中,药翁到底画了多少作品,今天已无法统计,就我所知,还有许多藏品深藏于名山没有露面,也有许多作品流散不知所处。
       如今有一种说法:文革期间,画家门庭冷落,有人向他们要一张画,他们感到是被人看得起,心中还会高兴呢。这是对作为搞艺术的画家太不了解了:画家都是艺术至上,有着一颗高贵而自尊的心,即使沦为阶下囚,也不是随便讨一张画就认为是受到尊重而被打动的。特别是那些被作为“资产阶级反动权威”的画家,尽管挂牌游街,台上挨批。但他们的门庭并不冷落,仍然有倾心于绘画艺术的人对他们顶礼膜拜,奉之为    尊神。检校那些得到药翁赠与的人,有的是与药翁相交数十年的老朋友,而此时又都处于逆境之中,药翁的赠与,实际上就是友情的安慰,使之灵魂有所寄托。女画家陈小聚之死,药翁受了很大的震动,把她的一页诗稿放在画案上,默默地看了很长时间,这也许是他想从小翠的墨迹中求得心灵上的安慰。那幅《奔牛图》,药翁在题识中说: “梁托山奔牛图卷,余与书章同志游吴门时见之,其用笔萧散有村野之趣。卷尾元人题者甚多,为世罕见之品,书章索余背抚其笔,因拟大略。”署年为“壬子”,即1973年,仍可见其高雅之情。不知就里的人会以为白书章得之甚为容易,其实这是药翁给白书章的安慰回报之作。那时药翁听说苏州有古籍版本及古书画出售,想去看看,老干部白书章虽未“解放“,还是弄到一部车子,同药翁、秦昆前去,我也跟去了。虽然看到一些东西,其中就有这幅《奔牛图卷》,但价钱不薄,什么也没买就回来了。白书章所在的单位得知此事,把他狠狠地批斗了一番。药翁为此感到过意不去,遂作此幅相赠。我还看到药翁给一位名叫世宗的人画了许多画,给他的夫人,包括儿子出世及两周岁,药翁都有画相赠。读者有所不解,在问世宗是个什么样的人。世宗是乔木的学生,在医院工作。当时就医困难,住院治疗更困难。药翁不但自己还有许许多多朋友需要就医或住院,世宗都为之奔走安排。得到药翁赠画的还有裱画的、糊古董盒的、木匠、厨师,虽不见经传,但药翁都视之为朋友。他的人生准则是“不欠人情债”。还有就是药翁的门下弟子,药翁所赠不是—般课徒稿,也都是精心之作。
       药翁画中有不少这样题跋,如:  “此卷一时随意点笔未竞,弃之废簏有年,偶为从初老弟拾去,屡来索余促成未果,姑先书款于此,俟他日有暇偕往江山壮丽之间重加润色可乎”;如:  “此余十余年前废弃之作,为受成所得,世宗见而爱之,又向受成索去,前来加款,不忍弗其意,一笑记之”;如:“此余廿余年前旧作,智毅出视,重为加墨并记”,类似这样的题跋很多,收藏者有的得之于案头,有的捡之于篾箍废纸之中,精心珍藏,数十年不离不散,足见收藏者珍重的心情。药翁重见之时,既有着几分的亲切,又珍惜着朋友的珍藏之诚意,总会欣然命笔点染补题。药翁也不是随便补题 的,有不少类似的作品被他一撕了之。
       自称小乘客的启功先生,曾两次为药翁的画作了题跋。一首题在药翁卅年前旧作上,诗曰:“石倚危崖竹倚风,卅年宿墨忆前踪。赏音应羡陈鸾座,寒玉零玑室药翁。”另一幅是花鸟,药翁自题日:  “此乃卅年前老药自写花鸟之品,知者定能赏之。"启功先生题日:“瓦雀曾经上竹竿,绘林搁笔叹奇观。如今彩笔成珍羽,举座谁知得宝难。"可见药翁的画是赠给知者,得之者也是“看似容易却艰辛”,和他没有心灵的沟通,想得到他的画也不容易。
       药翁曾经说过: “人生没有朋友该是多么寂寞,不只是创造不出好的艺术,连生命都要枯萎的。"药翁一生都在实践着自己的话。药翁的朋友,也都符合自然界的新陈代谢规律,一些老朋友去了,周围又会涌现出一些新朋友,又会有新的生物信息传递给他,使他有新的感受,画出新的作品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