憶恩師唐雲先生
許愷德
由于師從中年畫家唐逸覽先生的緣故,我得以轉師當代國畫大師唐雲先生,并追隨先生十餘年,尤其是先生最後幾年的星期日幾乎都是與我一起度過的。先生待我如子,教我如何繪畫,如何做人,我替先生磨墨理紙,洗筆洗硯、一起喝茶聊天,有時先生興致所來,把收藏的字畫、茶壺、折扇。磚刻等拿出來欣賞,并耐心地給我講解。
有時先生還會考我,問哪一幅好?一次先生拿出四幅清代大畫家金農的畫,叫我排出名次,并講出道理,結果我没有講對,先生又給我逐一作了分析,并告誡:『要學好繪畫,首先要鍛煉眼睛,只有眼高纔會手高。』每逢星期天成了我最愉快的一天,然而一九九三年十月六日這個星期日,是我終身難忘的一天,五日晚逸覽師來電,告之先生下午心臟病突發較厲害,明天下午送華東醫院治療。六日一早我便趕到先生畫室,先生臉色有些蒼白,但精神還可以,下午一時三十分左右先生午睡之後,提出早點去醫院,我去叫了一輛大眾出租車,當車開到先生家大門口時,先生已從三樓步行下來,我便扶先生進轎車,由先生的長子俞覽、次子逸覽和孫子唐永輝陪同去醫院。先生情緒很好,拍拍唐永輝的肩膀,像往常一樣跟他開玩笑;當車子起動時,先生隔着車窗玻璃向我和小兒子成覽揮手,并說:『我先走了,再見了。』每個星期天都是我跟先生說再見,然而這一次却是先生跟我說再見了,而且這竟成了我們的最俊之別。十月七日我從電話中得知先生去世的消息後,失聲痛哭,我無法接受這個嚴酷的事實,我仿佛先生没有走,他只是去了外地,正揮毫作畫,參加展覽…
許愷德先生一生樸實無華,重感情重情誼,不講名利,只知道幫助別人,而從不希望別人為他而付出。一九九O年是先生八十大壽,許多單位和先生的親友及學生都希望為先生舉辦八十大壽的祝壽活動,均被先生一一拒絕,當先生得知許多人還是要在生日那天去先生家祝壽時,先生想出了一個絕妙的辦法,叫他子女去買了生日那天飛北京的機票。事後先生詼諧地跟我說: 『我的八十大壽是在天上做的。』一九九二年十月六日師母俞亞聲女士病逝,先生要求喪事從簡,并提出不要驚動外人,喪事抓緊辦。先生親自書寫了追悼會的橫幅和挽聯: 『夢驚真幻頻呼汝,慟哭兒孫例滿堂。』追悼會的前一天上午還讓我扶他上五樓兒子逸覽房間,去看一看悼詞寫得如何,當聽完悼詞後先生很激動,老淚縱橫,并指出悼詞中要增加一段日:『你母親原也是繪畫的,是學西畫的,但為了家庭,為了支持我繪畫,她放棄了繪畫,』當先生回到畫室時,仍熱汨盈眶,并關照子女: 『你母親骨灰將來灑到她家鄉富陽。』停了一會兒又講:『將來我百年之後的骨灰也要灑到富陽。』十月九日先生不顧子女的勸阻,親自參加了師母的追悼會,追悼會開得隆重而簡樸。九三年五月先生又一次不顧年邁和心臟病發作的危險,來到浙江杭州富陽為師母的骨灰送行。
先生晚年作畫極認真,稍有不如意的即撕毀,有時我表示太可惜,可先生認為不好的作品不能留給後代。先生役有掛自己畫和藏自己畫的習慣,所以前些年有些單位和朋友要先生畫辦展時,只能到處去借,先生身後也只留下打算去臺灣辦展的十多幅畫。先生作畫,又相當講究興致所來,晚年作畫很少,一個月只畫二一幅是經常的事,有時甚至不動筆,然而只要創作任務或需要捐贈之時,即使身體不適先生也會立即動筆,我在他身旁這樣的事經歷實在太多了,如:華東地區水災,先生捐畫八幅,家鄉浙江殘疾人福利基金會缺少資金時,先生一下捐畫一百幅,又另贈一萬元人民幣作為裱畫費用,還有如領導出訪的禮品畫,為北京人民大會堂、天安門城樓、毛主席紀念堂等作巨幅佈置畫……實在是舉不勝舉。在當今商品經濟的大潮中,許多畫家都希望自己的畫的價格能得到社會的認可而有所發展,這不光是個錢的問題,也有一個社會地位的關係,然而先生却有着他獨特的見解。
一九九O年十月的一天,美國一家最具實力的拍賣行總裁一行來先生畫室,一陣寒喧之后,他們同先生講: 『唐老您的畫和目前你畫的價格極不相稱,如果您能配合我們,不出二年,您的畫價將是國內第一流的。』先生是位職業畫家,他當然知道他們这話的意義,然而先生聽後却用濃重的杭州口音說: 『你們不要跟我搞了,我的畫不好的,我喜歡送給誰就要送給誰的,你們如果要我的畫,可以到畫院去拿,我們還是一起喝茶好。』等他們一行離去之後,先生又跟我說:『一個人活着的時候把自己的畫價搞得高來西不好的,畫要經得起歷史的考驗纔是好的。』在先生逝世周年的時候,可以告慰先生的是,他的繪畫正日益被世界所重視,先生精湛的畫藝和高尚的品德也必將激勵我們後一代去努力攀登新的藝術高峰。
一九九四年十月于上海凱音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