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致恩师 —— 吴玉梅
致恩师
吴玉梅
唐老師:
此刻正是中秋之夜,然而月亮却被厚厚的雲層遮蓋着,天陰陰的,回想去年今日,心裏便感到沉沉的。那天我帶了一個學生去看您,因為中秋快到了,她帶了兩盒素月餅,我買了一隻醬鴨,您說: 『昨夜電視中看到那家廠家生產的月餅不合衛生要求,您們去買它做啥?』我說那麼我就不送月餅了,下次再帶點熟菜,您說不要帶東西了。來看看就好了,那天談興很濃,後來醫生要為您推拿,您叫我們別走,留下吃午飯,您怕我們走掉而提早結束推拿,我們不便推辭,只好留下。當時您已經小喝洋酒和白酒了,只喝一杯啤酒,但叫學生自己去挑喜歡的酒,您說:『我各種酒都有,吃不了。』但我們卻不會喝,為了小使您掃興,我們每人吃了一小杯。最後一次去看您時,我買了兩斤鷄爪子,您叫阿姨炖湯,但您胃口已大不如前,啤酒也不喝了,只吃了一個多鷄爪,腳有些腫脹,臉似乎也有些浮腫。我說現在先別出遠門,身體養養好再走,您說不出去了,并問我媽媽身體可好?我告訴您夏天還可以,入冬就要發病,總是一年不如一年,您說:『您對母親是盡孝道的,但生老病死是必然規律。』因為您知道我母親是每天燒香拜佛的,臨走,您送了一盒盤形的檀香給我,說這個送綸你母親。誰知,不久您便住進了華東醫院,國慶過後您便匆匆地走了。今年元宵才過,我母親便也歸西。不到半年,恩師興慈母相繼離我而去。檀香尚在,人已作古,真是浮生若夢!
每當凄楚之情襲上心頭時,我便點一支清香,望着這裊裊輕烟,我的思緒又飄回那逝去的歲月……
我深悔自己一點也不靈活,您走的那天我約好了陶峰同志一起去看您,因為去得太早,我眼巴巴地在醫院對面的美協坐等規定的探病時間,當我聽滌覽姐說:『爸爸情况不好』時,我們急奔病房,但此時您剛剛睡去,額頭上有沁出的汗珠,手還是熱的,面容那麼安詳。然而醫生却證明您已停止了呼吸,我們怎麼能相信,我們希望您還會醒來,我們流着渥淚,呼喚着您,但您再也没有睜開眼睛來看看大家,您真的走了!唐老師:您為什麼走得那麼急?
您還有許多作品要完成,後輩們還需要您不斷地指點,臺灣那邊還等待着您去舉辦畫展,您的畫臺上還放着裁好的宣紙,硯臺裏還存有磨好的墨汁,紫砂壺中還泡着滿滿的香茗,您并不願意離開自己的畫室,所以您不想住院,您甚至想逃出病房,回自己的家去,因為那裏有您熟悉和心愛的一切,但醫生總是希望您病愈後再出院,後來您竟有些任性,不積極地配合治療。對此,許多關心您崇敬您的人們都為此而感到痛惜!
唐老師,此刻我又點燃了一支檀香,透過這縷縷清烟,您的音容笑貌又浮現在我眼前。每次我去看您,總見到您端坐在臨窗的太師椅中,手不釋卷,如同彌勒佛一般,您聽到樓梯上『噔噔』的腳步聲時,便抬起頭來。我叫一聲『唐老師好』!您總是說『好好!你來了』,再問我: 你母親近來可好?然後吩咐我自己去取茶杯。您給我滿滿地倒上一杯,并問我『這茶葉味道可好?』我知道您壺中都是名茶,便說很好,有些苦,但很香,您笑笑說: 『你們吃不出來』。于是便介紹什麼茶,產在何處,您說好茶需細細地品,才能品出味道來。我平時不太喝茶,只在口渴時才牛飲幾杯,來到您的畫室,是一種享受,特別是朋友們來到之時,静静的,看您撫摸着古玩,一邊品茗,一邊欣賞字畫;你的畫室中堆放着各種版本的書刊,桌子上、床頭邊、浴室中都放着您要看的書,您說學無止境,但年歲不饒人,視力越來越差,看小字要用放大鏡,您真是『活到老學到老』。您知道我對文學感興趣,您是很贊許的,每當墻上新的字畫,或對聯,或題識,您往往叫我讀一遍,并要我講解其中的含意,這就是您的一種教學方法,既是欣賞也是對我的考驗。當我看到您瞼露喜色時,我知道您對我的回答算是滿意,于是叫我把杯子遞過去,再給我滿滿地倒上一杯;講得不够透徹時,您再補充,您說年輕人畫畫是用功的,但對傳統的東西往往不重視,鑒別國力,您提出要多看,纔能逐漸領悟。您說: 『你們現在條件多好!出版的東西也多,我們小時候學畫只能臨珂琛版,晚上一盞小油燈,光綫也不好。原作不易見到,只好在裱畫作坊裏去觀摩,現在博物館中有許多好東西,你們應該常去看看,什麼是真的,什麼是假的,要進行比較,要多看多讀,畫面上的題識、印章都要仔細研究,這樣才會提高自己的鑒賞水平,不能生在福中不知福。』
有一次您指着墻上那幅八大山人的荷花說: 『那三根梗子畫得多好!雖然都是挺直向上的,但長短取勢不同,所以有變化,很耐看。還有那幅佛手,我一開始當作是口袋,慢慢才看出味道來。』您說好的藝術品永遠看不厭。的確從我學畫至今,您就已經對着它看了三十多年。
在教學中,您根據不同人的特點因材施教。有一次您指着一枝養在筆筒中的水仙花說:『喏,這個你把它畫下來,畫得好,連這個筆筒一起送給您。』結果我畫好了,還得了這個獎品,自然很高興,雖不是什麼古董,只是一只黑紫色的陶瓷品,但我覺得其意義遠不止此,一直把它放在我畫臺上。
在最初的教學中您要我臨摹懷素的狂草《自叙帖》,有些書法家不理解,認為初學者應從正楷人手,但您認為我當時剛從農村來,沒有受過正規教育,膽小拘謹,故先讓我放開膽子自由揮寫。記得那時每次去上課時,總要帶一大卷狂草給老師批改,您一張張地翻看着說:這張不錯,那張不壞,這個沒啥,那個可以,這兩個最好,那幾個不行。提起朱筆,在您認為好的字卜圈上紅圈圈,有的還圈上兩個紅圈,叫我要中鋒運筆,轉折時順勢將筆毛理正。寫了一段時間的狂草,您叫我寫小楷,您說一味地『放』,容易流入粗獷,所以要『收』了,便叫我臨狂草後面的小楷譯文,又叫我臨《曹娥碑》和《黃庭經》,說小楷基礎不打好,草書也寫不好,這對繪畫用筆有好處。的確,對我後來的寫意及兼工帶寫得益匪淺。
您要我重視繪畫理論的研讀,先讀《畫法要錄》,然後要我提出疑問,做好筆記,如果提不出問題,說明不動腦子,你說讀書,不能小和尚念經有口無心。後來您再叫我看《石濤畫語錄》,您要學生學習傳統,但又不能泥古而不化;您主張師造化,多寫生,但又不能照搬自然,要提煉概括,源于生活而高于生活,提倡筆墨當隨時代;您鼓勵我多讀書,讀好書,但不能死讀書,鑽牛角尖;您教我要刻苦鑽研,不斷進取,但要淡泊名利,不沽名釣譽;您要我嚴于律己,寬于待人,您說一個人肚量要大,對于反對過自己甚至漫罵中傷過自己的不要記仇,白的說不黑,黑的說不白,不能以耳代目,日久見人心。毀譽由他說,寵辱心不驚,多看別人的長處,少記別人的短處,總之要善于團結同志。您是這樣教導我的,也是這樣做的,您并不善于在公眾場合發表長篇大論,但經常寓教育于閑談之中。你對我人格修養方面的教導,更多于繪畫技巧的指點,您常說:『你人是厚道的,但脾氣太倔。』我也深知『性格决定命運』,但總是秉性難易。
古人云: 『士先器識而後文藝』。我將不斷以此鞭策自己,您常說:『老師不過是個指路人,指給你方向,但路靠你自己走,學畫要有悟性,要懂得舉一反三。』您反對一筆一劃像老師,您說學像不稀奇,要有自己的面目纔有出息。
四年的學員生活,三十年的創作生涯, 一次次語重心長的教導,我永遠不會忘記!
唐老師:您一生為人類創造了無數美麗的畫卷,也接濟過不少貧困的朋友;您為人豁達而灑脫,直到您最後的離去也竟如此灑脫,那翠竹白荷就是您人格的寫照。記得您的老朋友鉢翁曾有一首詩云『一花一世界,一葉一如來,此即三摩地,勝登九品臺』,願老師在這九品蓮花中得到永生!這是學生的心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