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胸中翰墨 筆下龍蛇
——唐雲和他的畫
老烈
面前懸掛着一幅立軸國畫《白荷圖》, 一朵盛開的白荷,花瓣呈三角形或菱形,非常別致。花瓣的頂端。以側鋒起筆,縷條流暢,具有一王書法的秀美之姿,再以淡淡的嫩黃勾邊點蕊,顯得十分典雅。花的側面是一張潑墨荷業.斜掩半紙、水墨淋漓,間有飛白,透出筆觸的道勁、墨色的滋潤。旁邊伸出的花蒂莖上,落着一隻工筆重彩的
翠鳥。毛羽翕動。邊腳處幾筆水草,隨風搖曳。背景鋪染淡青,一派清凉,畫面上筆墨的濃淡、乾濕,工寫;華韵的嬌媚,挺拔,寬厚,構圖的虛實、俯仰、向背,都形成鮮明的對比。映襯,組成一個和諧的整體。看着看着,只覺得一陣清氣,撲面而來。這便是著名國畫大師、上海中國畫院院長唐雲同志的傑作。即使陳列在古今畫荷名家的
諸多作品之中,人們也不難看出這是唐老的手筆。
我以為,畫家之所以稱『家』,不但應當具有相當高的、普遍規律性的藝術水平,而且必須具有典眾不同的,自己的獨特風格。千人一面,大鍋菜,何以為「家』?我們贊歎唐老的畫,正因為他不同凡響,自具風貌,人們稱他『唐荷花』,不是偶然的。
唐雲也善畫竹。因為他愛竹的『虛心勁節』,尤其贊賞它的『捨己為人』。唐老說,竹和人的開係太親近了,食、住、行都離不問它,就連畫架上的紙筆也是竹做成的,很值得我們描繪、歌頌。所以他總是以飽滿的感情,簡練的筆墨。抒寫竹的內在氣質和高尚品格。他畫竹,師法柯九思、趙松雪,吴鎮、石濤、金農諸家,但你無法指出哪一枝、哪一葉都是某家的筆法。他畫的是唐雲竹。風霜雨雪,各具其勢。反正抑揚,盡合其態。空靈中見生動,綽約裡頭風姿蕭蕭然散發着一股清新的泥土香。如果再以三五筆添上兩隻小麻雀,那個機靈勁兒,偏着腦袋,好像兩隻小眼睛正在警惕地看着你,不由你不發出會心的微笑。
唐雲的蘭也畫得非常之妙。他不畫密葉繁花,不取輕柔綫條。往往寥寥幾筆,便花葉扶疏,寫出蘭的婀娜的姿勢,放逸的神韻。垂枝帶露,抱蕊含香。用筆則質樸凝重、可見古籀之意。有時筆斷意連,給人以無限餘味。又常在一旁畫(三五隻小鶸,只見他用飽含水墨的筆身輕輕一按一轉,墨暈化開,就現出濃淡厚薄的茸茸嫩毛,然後以
幾筆濃墨勾勒,馬上嘴爪俱全,一隻憨稚可愛的鷄雛便躍然紙上,似乎可以聽到它低頭覓食的唧唧聲。真是栩栩如生,呼之欲出,
唐雲以花島擅長,這是盡人皆知的,誰知道他的山水也屬現代畫家第一流!有人贊為“馬家樹屋米家山”,有人譽稱:合石濤、石溪兩家筆意。依我看來,并非別家衣鉢。畫家來楚生說得好,此乃「藥翁墨妙』也。唐老的山水畫,多取陸游詩意,但不泥于圖解,而是因詩立意,別有天地。他畫的《小褸一夜聽春雨》、《人家高下夕陽紅》等作品、都有題外新意,詩畫融合,獨出匠心。潑墨恣肆,綫絛清健,墨染滋潤,色調明朗。看上去如讀蘇辛詞,波瀾起伏,意氣縱橫。
他的書法,從學顏人手,篆、隸、真,草,無不精到、尤擅行書,峭峻堅瘦,剁具一格。章法錯落有致,運筆散朗飄逸。他也工詩,題畫詩有句云 『詩囊琴創恣閑游,揚子江浮一葉舟。兩岸風光楊柳絡,好風吹送到瓜洲。』風流瀟灑,可見一斑。他又善篆,初學浙派,後人皖派,刀法稳實蒼勁,頗得秦漠古意。此翁畫、書、詩。印、『四美』皆備,怎不令人鼓佩贊嘆!
若問唐雲的畫藝如此之高,是哪家美術學院畢業,又是否留學柬瀛西歐?他便會風趣地告訴你:我是珂班出身。 『珂』者,珂琛版之謂也。原來唐老是自學成家的。他自幼喜愛繪畫,開始是描仿書本上的圖畫,箱子櫃子上的雕花,香悯盒子上的人物,鈔宇襄的畫棟雕樑,藻井斗拱,尤其是珂環版印刷的畫,更是他臨摹的範本,後來進一步學寫生。他是杭州人。湖光山色、朝霞落暉,常常使他流連忘返。山間的松、梅、菊、蘭,林中的八哥、畫眉,水邊的竹林、荷塘,都戎了他的寫生對象。他又熟衷于學習八大、石濤、薪羅、鄭板橋、昊昌碩等前輩大宋。更結識了潘天壽、吴湖帆、朱屺瞻、郭散木、江寒汀等當代高手。詩酒盤桓,切磋琢磨。于是畫藝大進,蜚聲中外。但唐老虛懷若谷,現在已經高齡,仍在孜孜以求。他說 『藝術無止境,要畫到老,學到老,但須摹學,進得去,出得來,博采眾家之長以為已有,而又自立面目不輿人同。』六十年來的藝術實踐,證明唐老此言并非虛語。這種精神,很值得我們學習。
唐雲為人開朗大方,豪爽率真,守正不阿,嫉惡如仇。這也表現在他的畫事上。抗戰期間,他在上海,畫了一長串烏龜,後面的銜着前面的尾巴,諷刺汪偽政權是一群烏龜王八蛋。日本投降後,他畫了一堆不倒翁,鳥紗、紅袍,鼻梁子上一塊白,譏笑蔣汪合流的那些『世代簪纓』。周總理逝世,他畫了一幅玉潔冰清的白梅,寄托自己的深沉哀思。粉碎『四人幫』不久,筆者就在友人處見到了他的一幅《乾杯》,四隻煮熟了的螃蟹,一束鮮花,兩瓶老酒,幾枚小盞。這些作品,都是披肝瀝膽,直瀉胸懷, 一眼就可以看出唐老對假丑惡的劍擊槍刺,對真善美的歌頌讚揚。唐老學問淵博,才情洋溢,興趣廣泛,收藏豐富。舉凡名家書畫、秦漢名器、碑帖硯印以及茶具、烟斗、竹雕、木刻,無不欣賞喜愛,甚至旅行外出,也帶上三兩件,擺設案頭,以供作畫休息時,摩挲把玩,賞心悅目。筆者最近得會唐老,他拿出一方小型端硯,紫雲青花,是康熙時代朱彝尊故物,上銹『動萬物莫若風,我行四方唯汝從』,下署『竹坨』。又有一丸鴿卵大小的紫瑪瑙石,晶瑩清潤,上有道光年間印人王石香所刻『敬承開則,長樂無似』八字。還有一枚高寬約三分許的白玉閑章,銀冰素壁,由名家葉露淵篆刻『藥翁』二字,辟邪紐,極工細,要用放大鏡方可看清紋路。隨身携帶這樣一些珍寶小品,隨時飽賞饫觀,可見唐老年高德劭的清風逸興。
唐雲何以別署『藥翁』、『老藥』?我曾就此請教,他微笑着回答說:『我的畫裏,許多花草,荷、菊、梅、竹、石榴、枇杷等等都可入藥。我希望我的畫也像這些花草,有益于人們的身心健康。讀一讀畫,身體疲倦了可以振奮一下,情緒低落了能够受些鼓舞。總之,是要使人們的生活豐富些,精神積極些。不過是這麼一點小意思罷了」
以此,我們深願唐老身健、筆健,畫出更多的作品,陶冶人們的精神文明和心靈美。
一九八五年十月於廣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