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君子之交 和而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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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海派画家、文物鉴赏家、收藏家唐云先生




君子之交 和而不同——唐云与林风眠的十年风雨路


图:林风眠个人照



       林风眠和唐云走的是完全不同的艺术道路。林风眠走的是以西方现代派来改造中国画艺术的道路,唐云走的是继承和发展中国文人画传统的道路。两人道虽不同而相与谋,在艺术上结为契友。

       林风眠长唐云十岁。唐云正处弱冠之年,在画坛上可谓“小荷才露尖尖角”的时候,林风眠的艺术声名已经轰动艺术界。特别是他在杭州主持创办过西湖艺术学院的事迹,已经在唐云心中留下了深刻的印象。那时在艺术活动中,唐云与林风眠偶有所遇,但还谈不上相识与相知。

       五十年代初期,林风眠辞去杭州艺专教授之职,栖居上海,后又进入上海中国画院。这时林风眠的妻子儿女都远在国外,他孤身一人居住在南昌路的一所房子里,平时深居简出,以娴熟的技巧和丰富的内心世界画花卉、禽鸟、风景、戏曲人物。

       唐云和林风眠的相识、相知正是这个时期。

       唐云对林风眠的艺术革新精神以及西方的视觉与东方水墨相结合的风格,都是极为赞赏的。唐云说:“中国绘画的开派画家,都是致力于改革和创新的画家,林风眠就属于这样的开派画家。”林风眠对唐云的绘画中的飘逸清新的气息也极为赞佩。特别是唐云喜欢收藏陶瓷、汉砖及瓦当和一些民间艺术品,对林风眠很有启发。唐云也曾以鉴赏家的眼光向林风眠建议,以他的绘画特色,再能吸收中国古代民间艺术,会使他的绘画变得古拙、纯朴,更富中国风韵,但又不是那种完全传统的风韵。林风眠果然接受唐云的建议,对汉唐壁画、古瓷器、汉砖画及瓦当的韵致加以吸收,使之融于绘画之中。

       从林风眠的艺术追求上来看,他是严格区分着欣赏性绘画与宣传性绘画的。所以在二十世纪五十年代和六十年代把艺术作为阶级斗争的时代环境里,他依然执着于斯,置身于大潮流和时尚之外,就难免陷于孤独。他那用墨彩捕捉着大自然的生命,编织着美与善的梦境的绘画,被指责“为艺术而艺术”,被批判为“形式主义”。他的艺术受到冷遇也是在意料之中。

 

图:林风眠画作 《仕女》

 

 

图:唐云画作 《达摩》

 

       对艺术的执著追求上,林风眠和唐云的另一位朋友来楚生有着相似的地方。

       唐云的可贵与不平凡之处,在于他对林风眠的内心及艺术的理解,并带着敬佩的心情,是林风眠艺术的酷爱者。唐云室内张挂的书画,都是古人之作,最多张挂到赵之谦、吴昌硕、齐白石,现代其他画家的画,没有一个人的作品张挂于他的画室之内。但林风眠《枫林江霜》、《苇塘飞鹜》、《猫头鹰》等画能够长期悬于壁上。

 

图:林风眠画作 《芦荡飞雁》

 

       唐云当时是华东美协及上海美协展览部主任,又是上海中国画院业务室主任,林风眠的艺术正受冷落之际,唐云对林风眠作一些精神上的支持,完全是无条件的。到196212月,上海美术家协会在上海美术馆举办《林风眠画展》,并为这个画展举行座谈会。

       《林风眠画展》的推出,对花鸟画的发展起着推动作用,特别是把绘画从单一的风格中解放出来,有着直接的作用。上海美术馆馆长陈秋草撰文《诗趣·梦境·画意——林风眠画展读画漫记》说:“我爱林风眠的作品,爱它造型隽美,想象丰富,色彩变化,格调清新,富有装饰和感染力;既有时代面貌,又有创新风格。”

 

图:林风眠画作《黄玫瑰》



图:唐云画作 《江南初夏》


       1964年,江西景德镇派人来上海美协,想邀请几位画家去那里在瓷盘上作画,创造一种新的制瓷艺术。唐云和林风眠同往,同去的还有王个簃、朱屺瞻,由沈智毅陪同。

       在景德镇,唐云和林风眠住在一个房间。他们白天作画,晚上聊天,谈西方的文艺复兴及现代派,谈东方的宋元绘画及明清诸家,两者都是艺术高峰,如何要把两个高峰糅合在一起,他们认为那不是一代人所能完成的,要靠几代人才能完成。

       这四十余天的共同生活,使得唐云和林风眠相知渐多,理解也加深了。

 

 

图:林风眠与唐云合作画瓷盘

 


       文革期间,1973年“批黑画”,又把上海的画家们再次推到人人自危的危谷深渊。

       这股恶风浊浪由“四人帮”从北京掀起。他们办了一个“黑画展览会”。北京许多画家的作品都在这个展览会上展出。不久,上海也学北京的样子,在美术馆搞起了“黑画展览”。当时林风眠、唐云、来楚生、程十发、刘旦宅等许多画家的作品都在展览。

       这时的唐云早已无意再画画了。不但无意再画,甚至在朋友家里只要看到自己的画,他就一定要撕掉。有一天,唐云专程到一位朋友家中,要朋友把他的画拿出来给他看。这位朋友果然把画都拿了出来。唐云找到火柴,坐在壁炉前,把那些画,一张一张地撕,然后又一张一张地烧掉。

       不只是唐云烧画,林风眠也把自己的画烧掉。他到学生家中,先是不经意地问:“老师对你好吧?”

       “好。”学生说。

       “你听老师的话吧?”林风眠问。

       “听。”学生说。

       “那你把老师给你的画都拿出来。”林风眠说。

       “好。”学生说着,把林风眠给他画的三十多张画都拿了出来。

       林风眠挑了六张仕女,把火一点,这六张画顿时都化为灰烬。他先烧了这六张仕女,接着又烧了山水、花卉。一晚上,林风眠也把几十张画烧光。

       林风眠的痛苦更是深深地埋在心底。1966年,林风眠祸从天降,以“特务”之嫌被关进监狱,时间达六年之久。林风眠在上海孤身一人,只有他的学生席素华、冯纪中夫妇前往探望。       

       十年动乱期间,席素华因对林风眠的照顾而受到冲击并被抄家。1972年,当林风眠从狱中出来回南昌路的当天晚上,唐云即悄悄前往探望。两位被剥夺艺术生命的人相见,相对欷歔。这以后,唐云就把沈智毅找来,要他多往林风眠家中跑跑,对林先生加以照顾。席素华当时家庭经济拮据,便把家中所有能卖的东西都卖了,给林风眠添了棉衣。林风眠生病了,要到医院去看病,“工宣队”不肯给他开证明。像林风眠这样戴着“特务分子”帽子的人,没有证明,即使死了,救死扶伤的人道主义光芒也不会照射在他身上的。唐云知道了这事,冒着“阶级斗争新动向”的风险,给“工宣队”那个开证明的人画了一张画送上,画收下来了,林风眠的看病证明也开出来了,以后,林风眠要去看病,要开证明,就先画一张画全当敲门砖。后来,林风眠有一个当医生的学生关心他看病的事情,才使他在狱中失去的健康慢慢地恢复起来。



图:林风眠画作 《雪景》


 

图:唐云画作 《江村小景》


       为了安定林风眠的生活,唐云向他建议:“风眠,还是找一位女的结婚吧。”“药翁,我的夫人还在巴西啊,我们还会重逢的。”此时的林风眠对生活已经心灰意冷,哪里还有心思再结婚。但是,他画画的热情并没有泯灭,每天有空就作些小幅的画,为朋友画了数百只瓷盘。这时,林风眠的作品更加沉湎于自然与超脱的情趣,更加表现出素洁的情操、淳厚的人生态度,赞颂自然的生命、自由的生灵和美,以清淡、幽深、宁静的风格,表现出内心的孤独感和寂寞感。唐云看到林风眠这些画,对他说:“风眠,你是用自己的心血在画画,你像来楚生一样啊。”

       林风眠画中所表现的孤独寂寞的情绪,唐云给予极高的艺术评价,他说:“寂寞和孤独是一种艺术品格,那不是伤感与哀怨,而是一种诗意情愫,常常是诚于中而形于外的。在艺术的追求及生活中,每个人都有这种孤独与寂寞感,表现出来的就不一定都具有诗意的美。就像李公麟的山水、郑所南的兰花、倪云林的枯石、陈洪绶的人物,以及清代的四僧弘仁、石溪、八大和石涛的艺术,都有着类似的孤寂。现在的画家,很少有人能像林风眠这样,将深层个性及意蕴的诗意表现出来了。”

 

图:林风眠画作 《秋鹭》


 

图:唐云画作 《玄鹭》

 

       唐云和林风眠,每到朋友家中,就要找他们的画,找出来就烧掉。朋友们知道他们的担心,都自动把画藏好,或者转移到别的地方去,不让他们看到,否则的话就要被付之一炬。

       唐云有一句名言:人生之欢,莫过于结交;人生之苦,莫过于失友。唐云有着结友之欢,其乐无穷;在十年动乱中,他也饱尝了失友之苦。像白蕉、钱瘦铁,都是在不该走的时候走的,艺术的才能没有得到升华,这在唐云的心中一直是个隐痛。特别是到了他的晚年,更怕再遇失友之痛。但是,人生变幻之无常,有的朋友生离了,有的朋友死别了。无论是生离或是死别,唐云在感情上都无法作自我超脱。

       林风眠要出国了。唐云知道林风眠这次出去后短期内不会回来的,也许永远不会回来了。唐云想挽留他,但是没有这样做。他知道这种挽留是多余的,也无法把林风眠挽留住。再说林风眠的亲人都在国外,在国内只是形影相吊,挽留他又干什么呢?林风眠也是一位重情谊的人,出国之前,对他的相识与好友都以画相赠。他也赠给唐云一幅《渔舟图》,唐云得之,题诗于画上:

       渔人沽酒入前村,舟上鱼鹰晒晚晴。

       梦我空濛闲趣味,五湖烟火十年情。

 

图:唐云题林风眠画


       唐云与林风眠可以说是十年相识,十年磨难。磨难刚过,一个新的十年相聚刚刚开始的时候,林风眠要远走他乡了。一切都如梦如烟,心中的真情是永远无法了结的。

 

       (摘自郑重《唐云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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