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八壶精舍三题
八壶精舍三题
文/郑重
魂归西湖
西子湖畔漫游,在湖光山色中,可谓移步换景,无论是前人遗存的古景,或是今人营造的新景,都是某一时代的文化标志,其背后都有说不完的故事。杭州西湖的故事多,和古景新景都是有着关系。可不是吗,你看那在绿荫丛中,在数本芭蕉、几簇翠竹的掩映下,“八壶精舍”几个金色大字闪现出来。穿过拱形门,进入陈列室,就可看到钤有“桑连理馆”、“阿曼院室”印记的曼生壶了。
“八壶精舍”是海派画家唐云的斋名。唐云的乡情浓于酒,在画作的款识中一生都题写着“杭人唐云”自不用说,为了纪念父亲的中药铺,他总是以“药翁”或“老药”自许,他随妻在富春江畔的大石山生活了多年,最常用的斋名就是“大石斋”或署名“大石山人”。独有“八壶精舍”是以赏玩收藏八把“曼生壶”而得名,并请篆刻名家叶潞渊为他刻了“八壶精舍”大印,可见这个斋号非同一般了。
抗战期间,唐云走出杭州,携家带口到了上海,虽说是落脚生根,但生活还是处于维艰多难的时刻。一次,朋友相遇,酒热耳红之际,在醉眼朦胧中看了陈曼生创作的瓜型壶,和壶上“试阳羡茶,煮合江水,坡公之徒,皆大欢喜”的壶铭,如饮陈酿,醉上加醉,随以四两黄金将此壶购下,装入袖中,挟醉而归。唐云由此钟情于曼生壶,先后购得扁壶及合欢、提梁、匏瓜、笠荫、井栏、石瓢诸壶,还有搏浪椎、树瘿、汉铎、莲子、僧帽、袱印等清代名壶。曼生壶的石铫、横云、井栏、合欢、却月、方山、瓜型、覆斗等十八式样,有不少已经聚集在八壶精舍。
分久必合,合久必分,世界、国家是这样,人与人、人与物何尝又不是这样,千里搭凉席,没有不散的时候。唐云磊落大度,放眼云山,对自己的收藏也是拿得起,放得下。他爱画入骨髓,但对以师尊之的华新罗、吴昌硕、赵之谦等人的名品,他可以送人,或者用来和别人交换自已更欢喜的来西。明式坐椅,可以用作结婚礼品送给朋友。在他的藏品中也没有看到以“宜子孙”或“子孙永宝”的印记,但是对所藏的曼生壶却系之情素,期望聚而不散,长相守,勿相忘。药翁生前,在大石斋和笔者品茗啜饮,曾道出他对自己所藏曼生壶的这种心绪。
陶器与人类相伴由来已久,但是对茶器的认识与讲究,却是从宋代开始,随着饮茶、品茶、论茶之风盛行,制壶技艺也随之发生变化,从煮茶的大壶转向文玩小壶,从单纯的实用走上实用与艺术欣赏结合的新的审美观念。在元代的茶器上即出现了“且吃茶”的题句,应该是文人参与撰写壶铭的发端。明代潘允瑞、董其昌、陈继儒都乐于其事,到清代嘉庆年间的陈鸿寿,达到了文人参与制壶的高峰。
陈鸿寿,又名曼生,浙江钱塘人,是药翁唐云的同乡,擅长篆刻,为“西泠八家”之一,情趣和药翁又有些相近。在他任栗阳县令期间,受宜兴紫砂文化的浸染,对茗壶产生了雅兴,不久即结识了制壶名家杨彭年、杨宝年、杨凤年兄妹,参与之念油然而生,先后创造了茗壶十八式,一一撰题壶铭,接着又有他的幕僚们共同参与,促使宜兴陶艺空前发展,陈曼生在栗阳为官五年,流传下来的一把壶铭有“曼生督造茗壶第四千六百十四”。陈曼生制壶为数可谓不少了。谁又能知道他从栗阳任上告老回乡,又带回去几把紫砂茗壶呢?如果曼生老人泉下有知,应该愧对乡亲了。
乡情绵绵,时间经历了百年,药翁唐云成为曼生老人的身后知音。他用大海捞针的精神,寻寻觅觅,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发掘搜存曼生老人遗留在人世间的紫砂茗壶。药翁不只是发现了,而且得到了,伴随他生活的时间较曼生老人更为长久,使他们的指纹、体温及精神结缘在一起来,带着他们的灵魂落叶归根于西子湖畔。
壶之为器,用则活,活则灵
藏壶的人,不一定喜好饮茶;爱饮茶的,又不一定对壶有所认识和了解。药翁不但知壶、爱壶,而且是以品茗为乐。
药翁好饮,这个饮字中包含着饮酒与饮茶。药翁好酒,每天也不过两餐而已,并不像魏晋时代的酒鬼,抱着酒罐子,终日在醉中。而药翁对于茶,正像魏晋人对于酒,可以说无时无刻不在啜茗。清晨起来,他的第一件事就是饮茶,清洗肚肠中的糟粕之气;晚上入睡之前,一天中的最后一件事还是饮茶,涤荡胸中的尘埃之气。
笔者某次和药翁聊天,即问之:“茶与酒,到底哪个对你最重要?”
药翁说:“都重要,酒有酒的妙处,茶有茶的功能。不过,我在梦中常常是饮茶,而不是饮酒。”
我说苏东坡不但梦中饮茶,还写了回文诗。他是:酒饮绝,肉吃绝,茶啜绝。
药翁说:坡翁还有一绝,即是诗写绝。饮酒、吃肉、喝茶的诗,都被坡翁写过,我辈虽然有酒、肉、茶三绝,但诗不敢和坡翁相比。不过,坡翁用来泡茶的肯定不是紫砂茗壶,饮的茶也没有我饮的茶多。
虽然没法考证谁饮的茶多,我想坡翁和药翁饮茶的路数也是不相同的。坡翁有朝云在身边,当然不会让他动手煎茶,什么“鱼眼”、“蟹眼”,只不过站在旁边看看,用文学语言来形容泛起的茶泡罢了。药翁身边没有朝云,煎茶要亲自动手。笔者每去大石斋,沿梯登楼,只见楼道的一边排列着许多大的玻璃瓶或塑料桶,那都是从无锡运来的惠山天然泉水。煎茶只煎水,自古以来饮茶人都知道水的重要,药翁一肚皮有关水的故事。有一年他在杭州品茶,茶叶研究者曾用虎跑泉水、西湖水、雨水、井水和自来水,分别泡同样的龙井茶叶,评比水之优劣,以虎跑泉水冲泡为最佳,以下次第为西湖水、雨水、井水和自来水。正因为有这样的体验,药翁冲泡茶多以惠山泉水为主。
大石斋中有一鼎陶制三角风炉,每到入冬,斋主都是亲自点火煮水沏茶。他先用作画写字的废纸,把炉内木炭点燃,然后把一只陶制大壶放在炉上煮水,选壶放上茶叶,待水煮沸后稍待片刻才沏茶。药翁常用来沏茶的就是那把壶身刻有折枝竹子瞿子冶制的石瓢壶。壶铭为“翠雨萧萧,人过茶寮”。瞿子冶是继陈曼生、朱石梅之后的金石大家,自题、自画、自刻。药翁常用的这把密而不繁,富有生活气息而又格调高雅的壶,特别是壶上镌刻、古意盎然,韵致怡人。药翁对此壶的欢喜不在曼生壶之下。药翁常用来待客的还有一把瞿子冶制石瓢壶,壶上画了数笔兰草,并题了两则壶铭,一则为“君子之交淡如水,同心之言臭如兰”,另一则为“画竹多而作书少,人道余书无竹好;偶然作此当竹看,又道竹不如书老。”对几把曼生壶,药翁则是轮翻使用,这把壶用上几天,然后又换上另一把。大石斋藏曼生壶八式,壶身包浆内敛,虽不是锃亮夺人之目,但是带着人的手感体温,给人留下温婉可亲的朴实之感。这样的包浆效果不是用茶叶水煮泡养出来的,而是药翁用手摸出来的。
某日,笔者和药翁谈他对曼生壶的收藏,他说:紫砂壶不是钟鼎之类的青铜大器,即使是名壶,也不过是用来饮茶的实用之物。陈曼生从制壶中得到乐趣,我是从用壶中得到乐趣。他说:“曼生壶也只不过是饮茶之器,既是器,也就成了身外之物,当常用之,只有用才能变成身内之物,才能达到物我两忘,世人多不知此。”药翁还说:实用的东西不用则死,壶也是这样,用之则活,活了也就有了灵气。当今,再想玩曼生壶当然是一种奢望,但玩名人之壶的人还为数不少,但未必能有药翁这样以“趣味”为尚的玩法。药翁所藏不只是曼生壶,其他还有书画和众多的文玩,都能以平淡之心对之,他说:“我不想用古董来装饰,我要用,能使用的东西就用,字画我挂起来,自己看,也给别人看,这样才能体会到收藏的乐趣。”
药翁对所藏曼生壶虽自榜为身外之物,实则他爱之如生命。那些名壶在他手中虽然常用之物,但壶身则一尘不染。不用时,有的用布套套好,有的用纸包好,然后再放进特制的锦盒中,一般也不肯轻易示人。每当携壶外出,他不会把壶放在旅行箱中,而是把壶装在一只竹篮中,自己提来提去。有一把他用了38年的曼生壶,因自己的不慎而被打破,不是心痛,而是内疚和不安,对笔者说:“我这是造了孽啊,流传于世百年的茶壶,竟然葬送在我的手里。”
不谈佛法不参禅
药翁唐云,是名士风流,朋友很多,画友、文友、诗友,还有僧、尼、道等,他的朋友无所不在,尤其是有几位高僧,都有较深的交往。青年时代他和杭州南屏山高僧巨赞成为知音,来到上海直到晚年和若瓢和尚如同一佛门的师兄师弟,还有他那形象:宽额、大耳、丰而圆的面庞,常带微笑,慈眉善目,再加上大腹便便,只要再披上一领袈裟,就是一尊佛了。因此人们都认为药翁长于茶道,啜茗时也充满着佛性禅机,其实不是这样。
抗战始发,药翁率家人由杭州来上海,到了宁波延庆寺滞留两个多月,受到长老静安和尚善待。临别时药翁为他画了一本册页,题句曰:“君谈佛法,我画云山; 溪声山色,酒里同参。”静安以出家人不受身外之物为由,没有接受,和出家人在一起,药翁只谈茶与酒,不谈佛说禅。对“且吃茶”、“吃茶去”的茶话,高人都以充满禅机来解释。某日笔者和药翁谈到这两句被视之为禅机的话,他说:“你不要中邪,吃茶就是吃茶,很纯净,没有别的杂念。”
药翁所藏曼生壶,每把壶上都篆镌铭语,他认为陈曼生题的壶铭也有牵强不当之处,他最欣赏的还是笠荫壶铭文:“笠荫暍,茶去渴,是二是一,我佛无说。”他对这壶铭的解释是:曼生这个铭有他自己的切身体验,斗笠能遮挡烈日,茶能解渴,这是一个人对自然的体验与享受,人人都有这样的体验,还要佛说清楚干什么呢?药翁不但藏壶,而且制壶,题写壶铭,他为瓜壶题铭曰:“欲乞东陵种,何人忆故俟。凭君范一个,拓我小窗幽。”诗的前两句讲的古代东陵种瓜的典故,后两句则落实自我世俗生活中。药翁也设计了一把井栏壶。壶上画了两只小鸡啄食长生果,壶铭为“饮之可以得长生”。在另一把掇球壶题铭曰:“四大皆空,坐片刻无分你我; 两头是路,吃一碗各奔西东。”这应该是他在画室中以茶待客的写照,是生活实景。药翁的“吃茶就是吃茶”,和“且吃茶”、“吃茶去”一样,都是吃茶的最高境界,单纯自然,而没有任何附加的所谓佛性或禅机。
饮茶本来就是日常生活中的琐事,善饮者多是注重内心的享受。药翁用曼生壶固然是一种享受,但那些用斟茶的杯盏和饮茶用壶是不配套的,看似有些杂乱,但药翁却能从中得到享受。紫砂陶杯能吸附茶叶,积茶锈于杯壁,蕴蓄茶香,传热缓暖,药翁用时自然是一种享受;但景德镇白瓷,泡着绿茶,药翁也感到其中的高雅境界; 玻璃杯透明,药翁常用来泡碧螺春,注目于嫩绿颜色和其叶的浮动,把他引用成人生浮动的另一种境界。他似乎是万物皆备于我,都可以带来适意快乐。谈到茶具,药翁说:“玉器和玛瑙茶具,则不入我这村野的布衣人家,除了表示主人的华贵,是不会给饮者带来什么清福的。”
崇向自然,适意为上,是药翁的饮茶之道,对那些注重形式的茶道,他都兴趣不大。我们在讨论茶道时,他说:尤如你来了,我把小炉子点燃起来,沸水泡好茶,各人随意,自斟自饮,何等自然。崇向自然,这是中国茶文化的传统。古代饮茶的人多是僧人、隐士、诗人,他们的人生清雅俭朴,林江溪,对青山,在饮茶中饱赏大自然的情趣,所求只在适意二字。这些都是皇室贵族享受不到的,所以在这一群体中,饮茶的故事就不多。在大石斋中,药翁的崇向自然的心态随处可见,在沈尧臣用锡制作的瓜形罐上刻有铭文:“绿荫漫竹架,瓜熟喜春秋;堪作学人馔,恬然兴味幽。”还有刻着“眉上白”的茶叶罐的铭文:“垂叶似碧,结实如金,书窗闲对,抱膝长吟”还有药翁为许四海制作的石瓢壶,药翁画了一丛翠竹并题铭曰:“竹里清风竹外尘”。可以说药翁崇向自然,是他秉性中所固有的,贯通天地,不是后天修练而成,别人也是无法学到的。药翁“崇向自然,适意为上”的饮茶之道,也就是今天在喧嚣的尘世中人们所向往的“和、静、清、寂”四字,对更多的好茶者来说,这只能作为追求的理想,要达到这一境界就很难了。
由文人的参与,给紫砂壶注入了文化精神,但它毕竟还是生活中实用之物。药翁曾经想到如何用仿古的方法,对曼生壶及古代名壶进行普及,使大多数茶的爱好者都能享受,不再仅仅是文人把玩的小摆设。大石斋中一把曼生壶盖破损,他请制壶大家顾景舟用紫砂配制,直到第十只壶盖才与壶妥贴吻合。药翁可能是感到曼生壶仿制之难,望而却步,没能进行下去。“八壶精舍”移居南宋故都,生根于西子湖畔,八壶精舍文创中心应运而生,实现药翁未竟之愿,开始对曼生壶仿制,形、气、神如何,无论是死者或生者,对真迹下一等的曼生壶都在拭目相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