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悦壶游心 一期一会
刊载于《浙江画报》2019年09月总第390期
悦壶会 集自陈曼生书法贴
晚明至清中期,社会繁荣、物质丰富带来了人们对“物”之态度的巨大转变。在文人阶层,许多文人寄情于清玩长物,把一切触手可及的生活器物当作美学素材加以品评、鉴赏,如李渔《闲情偶寄》所言“过目之物,尽是图画;入耳之声,无非诗料”。文人情怀倾注于日常之物,一几一案,一瓶一盏,皆有法度。日用器物与文人的精神世界相通,成为窥探文人世界的一道法门,紫砂文人壶便是其中一例,其中最具代表性的又当数清代杭州文人陈曼生(1768—1822)及其所制曼生壶。
曼生瓢壶 唐云艺术馆藏
曼生紫泥合欢壶 唐云艺术馆藏
曼生朱泥合欢壶 唐云艺术馆藏
曼生扁壶 唐云艺术馆藏
曼生匏壶 唐云艺术馆藏
曼生井栏壶 唐云艺术馆藏
曼生笠荫壶 唐云艺术馆藏
曼生提梁壶 唐云艺术馆藏
陈曼生的身份首先是个文人。于古文诗词,他曾得大文学家袁枚指授,所作诗文空灵洒脱;于书法,以隶书、行书闻名,结体奇特,落笔洒落不群;于篆刻,宗法秦汉,清刚古茂,跻身清代篆刻“西泠八家”之列。蒋宝龄《墨林今话》论其“酷嗜摩崖碑版,行楷古雅有法度,篆刻得之款识为多,精严古宕,人莫能及”;于绘画,多作小品,意境简淡隽永,《桐阴论画》称其“一种潇洒不群之概,不为蹊径所缚,盖胸次尘怀既尽,腕下自然英英露爽,良由其天分胜也”。不为无益之事,何以遣有涯人生。对陈曼生来说,做紫砂壶就是一件无关功利的“无益”之事,但他不算太长的一生却因此平添了许多色彩。辨别砂质、设计壶型、撰写镌刻铭文等深度参与,使他对紫砂壶最终效果的呈现把握得更为细致深刻,因此曼生壶也更加贴近文人追求的理想形态。曼生壶出世,“艺林争宝之,得其一枚,珍逾拱璧”。《阳羡砂壶图考》评价“曼生壶”为时大彬后绝技,在紫砂壶史上“允推壶艺中兴”。
曼生壶是由陈曼生与紫砂匠人杨彭年合作而成,却独以陈曼生命名——这并非贬低工匠之才,而在于是陈曼生规定了曼生壶的精神价值,而杨彭年以技艺辅助了文人理想的实现。所谓“壶随字贵,字依壶传”——曼生壶的核心价值是铭文,是陈曼生文人精神世界的凝化。从视觉层面看,曼生壶的造型大都质朴大气,虽模拟物态,却毫无繁复之处。铭文的书风往往与壶型相呼应,布局匀称,令人有“增之一分则太长,减之一分则太短”之感。以海派画家唐云先生所藏曼生壶为例:高合欢壶做工老到,盖与口沿处理极为细致,态度严谨如君子。环壶肩的一圈铭文以行楷写就,潇洒儒雅,正与壶的文士之气相配。井栏壶是仿唐井栏而造,造型古朴大气,壶身平面开阔,铭文便以雍容端方的隶书写就,高古之风顿显。书法在壶身上的布局,看似随意,却凝聚了陈曼生的文人美学理念与书写经验,可谓不着痕迹,自得风流。
至此,若简单地将文人壶定义为文人在紫砂壶上写几个字、添几笔画,那就太过肤浅草率了。壶之一物,本身是极富老庄哲学辩证意味的存在。虚实相生、虚以为用,于空无之处得大用,正如庄子所说的“无用之用,方为大用”。曼生壶不仅在造型上注重虚实的对比,更借助蕴含着古典文学之美、通达辩证的哲理与生命意境的铭文,开启了一个可以令人无限想象的审美感受空间。仍以唐云先生所藏曼生壶为例:笠荫壶形如斗笠,铭文“笠荫暍,茶去渴,是二是一,我佛无说”,切壶形、有茶意,又有佛家禅机。瓢壶的铭文“不肥而坚,是以永年”,更是充满着老庄哲学意味,堪为醒世之箴言。切茗、切水、切壶、切情,集文学性、书写性、生命哲思与装饰意味于一身的曼生铭文,构成了曼生壶无可复制又能传之久远的文心。
乾隆年间名士阮葵生在《茶余客话》里说:“近时宜兴砂壶复加饶州之鎏,光彩照人,却失本来面目。”世俗对紫砂器具浮华装饰的偏好,掩盖了紫砂原本古朴敦厚的气质,显然是难以入文人法眼的。在构筑一个纯粹文人式审美生活空间时,有人选择按自己的意愿向工匠订制,而陈曼生则索性自己动手,去颠覆世俗喜好的繁饰之风。曼生壶除了铭文之外无任何装饰,纯粹以泥沙朴拙之美动人,恢复其“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的本真之美。存世的曼生壶造型大多简练、朴实,工艺上对技巧的要求并不高,杨彭年的技艺也并非完美无缺——显然陈曼生并不追求技术上的极致。或许如其论书画所言“凡诗文书画,不必十分到家,乃见天趣”,壶之一道亦是如此,技艺上不必十分到家,而以天趣为上。也因此曼生壶不过度追求造型技艺,而是回归紫砂壶最初的实用性。
大凡实用器物,总需要在实际的使用中才能更透彻地了解它的特性,明了创作者的匠心。对曼生壶领悟最深的莫过于海派画家唐云先生,且不论他收藏数量之多、品质之精,单他对壶的态度,就展示出通达的人生智慧。唐云说:“曼生壶也只不过是饮茶之器,既是器,也就成了身外之物,当常用之,只有用才能变成身内之物,才能达到物我两忘,世人多不知此。”玩物养志而不为物所累——这才是人与物最好的关系。为了将这身外之物内化,他一直携带并使用曼生壶,有客至则对饮,作画间隙则自斟自乐。在使用的过程中,唐云甚至为曼生壶发展出新的用途:用盛着热茶的壶底慢慢熨烫未干透的画……人养壶,壶亦养人,在朝夕相处中,陈曼生与唐云的精神以壶为媒介实现了深度的融合。
唐云先生曾说:“实用的东西不用则死,壶也是这样,用之则活,活了也就有了灵气。”在唐云的日常使用中,曼生壶回归到了陈曼生制壶的初心,百年前的文人美学就从莹润的茶汤中再次生发出活泼的生意来。唐云先生百年之后,八把曼生壶尽归馆藏,爱壶之人只可远观而不得亵玩。薪尽火传,为了让这八把曼生壶的所蕴蓄的文人精神能够继续传递,在当下的日常中恢复曼生壶的生命,八壶精舍文创工作室开启了历时十年的摹古曼生壶工程,从泥料的配比、造型的追摹,到印章的摹古镌刻以及书法的双刀刻法还原,每一个细节力追原作之神韵。从摹制到养壶的过程,仿佛把陈曼生制壶、唐云藏壶用壶的心路历程都走了一遍。一把壶,就串联起了200 余年的光阴。
曼生壶的拥趸遍布世界各地,知摹古曼生壶面世,莫不欣喜万分。近年来,八壶精舍工作团队先后携摹古曼生壶在各地举办了一系列文化活动,并出版了《曼生遗韵》研究专著,更把曼生壶的拥趸们聚集在了一起。同道之人汇聚一室,把壶对酌,畅谈茶道、壶艺乃至人生、宇宙,实为人生一大乐事。为使此情景长存,遂发起成立“悦壶会”,静待爱茶爱壶之人,乘物游心,赴此一期一会之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