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唐云的朋友圈(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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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海派画家、文物鉴赏家、收藏家唐云先生

五、唐云的朋友圈:人生交契无老少,论交何必先同调(上)


      唐云曾说:“人生没有朋友,那该是多么寂寞,不只是创造不出好的艺术,连生命都要枯萎的。”

       看唐云八十年的生活,他有多少朋友。他有酒友、茶友,也有诗友、书友、画友,可以说在六艺之中,他的朋友无所不在。唐云交友的原则可以归结为:以心相见,得其所长,求同存异,排怨解仇。

       把唐云八十年生活分做前后两段,在交友中,四十岁之前与四十岁之后不完全相同。四十岁之前,他是一位以卖画为生的画家,自我的心地、自我的个性、自我的生活、自我的艺术,得到了充分发挥,又完全需要自我把握的时刻。人是属于自我的。

       如果把唐云四十岁之前的朋友加以分类的话,可以分为:政治追求不同、生活追求不同、艺术追求不同、性格不同四类,还有一类属于特殊的朋友。

白蕉型的朋友

       唐云为人善良,富于同情心,倾向正义,这一切都是他的侠肝义胆所使。

在唐云的朋友中,白蕉是倾向于正义,政治上有所追求的书家、画家、诗人。在唐云的心中,白蕉也是他的一位在政治上很进步的朋友。


图:白蕉照片


       唐云初到上海,与白蕉认识之后,他就知道白蕉有一批很“特殊”的朋友,用现在的话来说,白蕉的朋友中有许多是地下党的同志,对那些朋友的身份,唐云并不理会。戏剧家于伶,就是地下党的党员,经白蕉介绍和唐云认识,两人交往日深。唐云画画,于伶总是喜欢站在旁边观看,有时也谈谈对画的见解。于伶还让自己的妹妹拜唐云为师,跟唐云学画,于伶的夫人也在新华艺专学画,唐云也是给她上课的老师。但他们没有进入彼此的圈子。

       当时唐云为了生活,每天得为画事奔波,或在家埋头作画。白蕉就劝他:“你老是埋头画画,要关心政治,要求进步。”

       “我只会画画,别的事情干不来。”唐云说。

       对什么是政治,什么是进步,唐云此时是一无所知。他不是那种以知为不知而有意装糊涂的人,而是的确不知。

       有一次,白蕉到洛阳村唐云的住处,给他带来一本《联共(布)党史简明教程》,要唐云学习学习。

       对这本书,唐云看了一个通宵,第二天一早就给白蕉送了回去。

       “你看得好快啊!能有所得吗?”白蕉问。

       “看不懂,看了后面的,忘了前面的,不知道是什么意思,看得头疼。”唐云坦然地回答。

       “对苏诗,你怎么过目不忘呢?”白蕉说。

       “那是天性。”唐云说。

       白蕉要唐云追求进步,没有使唐云少苦恼过,但是两人仍不失为朋友。

       白蕉幼年时,他家前庭植白兰百盆,他朝夕观赏,极为喜爱,曾取兰就灯描影,张于壁间以自娱。和唐云相识后,曾谈及此事。

       “写字的人,最适宜于写兰竹。”唐云说。

       后经唐云指点,白蕉画的兰花大有进步。


图:白蕉兰花



图:唐云、白焦《兰石图》


       有一天,白蕉画了几幅兰花,携至唐云家中请求指点。此时,恰巧邓散木也在,看了之后,自是赞叹不已,说:“不要药翁给你指点,还是我来给你指点吧。”

       邓散木说罢,随即拿起笔来赋了一首诗,就唐云的画案,题写在白蕉的画上。诗云:“世人写兰唯写貌,遗貌取神谁其论,江左白蕉非俗士,笔端直挟湘兰灵。”

       后来,沈禹钟也题诗赞白蕉的兰花:“能事工书与画兰,两间灵气入毫端。”并在诗后的注中说:“白蕉工二王书法,画兰为当世第一。”

       白蕉的书法,最初从虞世南和欧阳询入手,后来又学钟繇的《宣示表》,书法之秀隽古朴,远在学二王之上。唐云的书法这时已由颜真卿转向宋徽宗赵佶的瘦金体,并参以自己的创造,也自具风貌,另有一功了。唐云和白蕉在一起,除了饮酒,就是谈诗论画,政治问题从来是不谈的。

       “学书比学画难,学画学得很像容易,不像很难。”唐云说。

       “写字也是一样,开始时总想学像,写到后来又怕很像,这就是始欲无我,终欲有我。”白蕉也谈了他学书的体会。

       白蕉也会写诗,但做得很少。这和唐云一样。唐云的功夫花在画上,白蕉的功夫花在字上。白蕉做诗虽然不多,但他敢说:“我是诗一,书二,画三。”但是唐云不敢说这样的话,他也不愿意说。唐云认为:凡是自我标榜为第一的,其实却是最差的。唐云不愿说哪是他的第一,是否说他的诗、书、画都能称上等呢?有人是这样来理解唐云的意思的。

       唐云曾说:“白蕉的诗的确做得好,也做得快,有时我想不出来的句子,他马上就能想出来。

       有一天,在徐朗西家中,唐云在看一个手卷,那是徐朗西的朋友给他画的枫叶。徐朗西把这个手卷拿给唐云看,就是想叫他在卷尾题上几句。

       唐云把卷子从头看到尾,又从尾看到头,如此看了多遍,肚子里虽然有了几句,但他觉得不稳妥,没法拿出来。在酒厂上,唐云常常表现出所向无敌的英雄气概,而在诗场上,他字斟句酌,那是极为谨慎的。

       正在这时,白蕉来了,唐云顿然感到轻松起来了。他让白蕉看了手卷,并把设想的四句写了出来给白蕉看,又说:“我这句子不行,还是你来做个句子题上去吧。”

       白蕉看了唐云的句子,沉吟了一阵,把唐云的句子加以改造,随即成四句:

       秋林黄叶忽飘萧,咽露犹闻叶涤蜩;

       我愧老僧能入定,梦中不敢尚望潮。

       唐云看了,连说:“改得好,改得好。”

       唐云在卷上把这首诗题上,并署上自己的名“杭人唐云”。

       以生活方式而论,唐云和白蕉是有些相近的。唐云的大石斋和白蕉的求是楼中,都是百物无一定位置。现象同一,而出发点则不同,唐云是为方便,常在乱中不乱,他需要的东西可以顺手拿到,而自称“天下第一懒人”的白蕉,室内的散乱可能像他自称的那样了。

       新中国成立前夕,群众上街游行,反饥饿、反内战,白蕉也是很积极的。他跑到唐云家中,要唐云参加游行。唐云说:“我不去游行,我要到古董摊上去买东西。”

没有政治色彩的唐云和政治倾向鲜明的白蕉,却不失为诗朋画友和酒友,而且能以心相见,始终不变。

来楚生型的朋友

       唐云的诗酒朋友中,真正在艺术上能给唐云影响,又能使唐云敬佩的朋友,要数唐云的诗句中曾经描述过的“画笔对君难出手”的来楚生。


图:来楚生照片


       但是,来楚生的艺术风格和唐云是迥然不同的;同时,两人又有着截然不同的生活态度。

       来楚生是莼社的成员,论艺术,在杭州莼社的活动期间,来楚生的作品价格是由王一亭、诸闻韵、潘天寿、樊羲成等老一辈画家所定,而且公开在报上发。此时,对来楚生作品的评价略高于唐云。

       来楚生为浙江萧山人,青年时就读于上海美术专科学校,为潘天寿的学生。潘、来同为浙江人,两人过往甚密,亦师亦友相处。上海美专毕业后,来楚生即回到故乡萧山。因家庭经济尚可维持,乡居生活只是写字、画画、刻印。

       到了杭州,唐云和来楚生相识后,对来楚生的艺术很钦佩。但是,来楚生和唐云有着完全不同的性格。来楚生性格内向,为人耿直、认真而固执,因之,在生活中也就比较拘谨,像他的艺术一样,表现出内在力量,这和唐云的名士派风度,就成了鲜明的对照,可能是相反则相成,唐云敬重来楚生的为人和艺术,而来楚生也被唐云的人格和艺术所吸引。

       抗日战争爆发,唐云比来楚生先来到上海。在他自己生活维艰的情况下,得知来楚生全家要来上海,便在麦根路的归仁里为他们全家安排了住处。在这个地方,来楚生一住就是四十多年,直到他病逝。

       来楚生到了上海,唐云和他的交往就多了起来,他们在一起作画,在一起举办画展。他们联合举办的第一个画展就是扇面展览,一面是唐云的画,另一面是来楚生的字。后来,唐云作画,来楚生刻印也办过联合展览会。来楚生在“中国画苑”举办各人展览会时,唐云全力以赴,为他奔走,有时忙得把长衫脱下来,揉成一团挟在腋下。就这样,唐云忙了多日,终于使来楚生的画展顺利举行。

       来楚生是一位执著于艺术的书画家,既不参加社会活动,也不善于交际。他不仅孤僻而且清高,有时甚至根本不愿意和别人交往。他最引为相知的就是他的老师潘天寿,和特殊朋友唐云。

       来楚生的画风出自扬州八怪,后来,他感到扬州八怪使中国画已经走上穷途末路,又致力于八大山人。他认为中国画发展到八大山人和石涛,走进一个复兴时期。他吸收了八大的精髓,画风朴拙浑厚,有着一股内在的力量。绘画的行家,无不欣赏来楚生的作品,唐云更是如此。但把来楚生的风格和唐云相比,一般观赏者喜欢唐云的清新俊逸的格调,而对来楚生的艺术感到难以理解。因此,来楚生的画总不如唐云的画那样走俏。


图:来楚生国画


 

       画卖不出去,来楚生的生活过得十分清苦。又加上妻子赵芳微因难产而去世,连孩子的命也未能保住,使来楚生的精神遭受很大的刺激。唐云在精神上的安慰,在经济上的支援,都无法使他解脱出来。

       艺术道路越走越难,生活的困境像魔鬼似的和他纠缠不休,而且越缠越紧,这就使来楚生非常悲愤。

       “我大概是碰到鬼了!”又一次唐云来看来楚生,他这样对唐云说。

       “那你就先把‘鬼’捉了。”唐云风趣地说,给他留下一些钱就走了。

       来楚生果然捉起鬼来了。他想到晋朝温峤的故事,给自己起了一个“燃犀”的号,并治了朱文、白文印各一方,都以“燃犀”为内容。犀虽然是燃了,但穷鬼照旧缠着来楚生,他的心理和性格都变得冷了,连他的画也向着更加冷峻的风格发展,这样就越来越卖不出去。

图:来楚生“然犀”印


       这时,南方的吴昌硕、北方的齐白石,画的销路都很好。来楚生的画由八大山人发展开来,画风介于齐白石和吴昌硕之间。

       唐云也是吴昌硕、齐白石的艺术爱好者。

       “老来,你还是多一些白石老人吧。”唐云说。

       “齐白石的画路,我走不通。”来楚生说。

       “那就多一些缶翁呢?”唐云又提醒着。

       “吴昌硕的路,我也走不通啊!”来楚生说。

       “楚生,你总得把画风变一变,先要卖画糊口才行啊!”唐云仍然在劝说。

       唐云喜欢来楚生的艺术,认为他是一位很有发展前途的画家。他这样劝来楚生,自己的内心也是很痛苦的。但画卖不出去,他不得不忍受痛苦来劝来楚生改变画风,画得让人欢喜一些。换取胭脂画牡丹,这也是画史上常有的事。

       “人家不欢喜,我也无法让人家欢喜!”来楚生说得硬邦邦的。

       “你稍作改变就可以了。”唐云说。

       “这是我自己的艺术啊!”来楚生仍然很固执,固执得有些不近人情,他宁愿让画卖不出去,宁愿挨饿,也不愿投人所好。

       虽然如此,来楚生还是很尊重唐云的意见的。他初到杭州时,写的是篆隶,因为篆隶太古,一般人不易看懂。后来,唐云送给他一本金冬心的墨迹,让他不妨试试看,把书风改变一下。来楚生得到金冬心的墨迹之后,嗜爱至深,每天临写,不知临了多少遍。

       “楚生,你换一种帖临吧。”唐云感到他对此帖临得太多了,搞不好要僵化的。

       “得之皮毛,不如得之精髓,你看现在已经不是金冬心了。”来楚生很自信地说。


图:来楚生书法对联


       从杭州到上海之后的几年,来楚生的书风果然大变,完全摆脱了金冬心的气息,自己的面貌强烈鲜明了。一天,来楚生把那本金冬心的墨迹归还给唐云,并说:“这本金冬心还给你,我要彻底与它分手了。”从这以后,来楚生的书法走上临魏碑汉简的阶段。

       经唐云的劝告,加之生活所迫,来楚生也试着画些使人欢喜的画。他画的金鱼、花脸鸭,刚一推出,就震动了上海画坛。外行看了喜爱,内行看了也都作为临摹的范本。他画的青蛙,画坛无双,没有人能画到他那样,使青蛙的性灵活现在纸上。他画的癞蛤蟆,更是憨态可掬。

 

图:来楚生画作


       来楚生能画,能书,善金石,融金石于书画之中,三种艺术在他身上得到了统一。当他作画遇到苦恼时,就专心于写字;写字遇到问题时,又潜心于治印;治印的路子感到走不下去的时候,又回过头来搞画。这样不断研究,使他的画、书法、治印得以日益创新和发展。画、书、印三绝,来楚生是当之无愧的。

       统一对来楚生的友谊,建立在对他的艺术服膺之上。来楚生的艺术一直走着自己的道路,除了书画界,外界能理解来楚生的艺术的,可以说甚少。但唐云对来楚生的尊重,可以说是终身不渝。知道来楚生逝世之后,唐云对来楚生艺术的推崇之情,更是深沉而炽烈,他曾题写道:

       老友来楚生先生书画篆刻无不精妙,而于书篆隶正草均熟中求生,刚健婀娜,平正煞辣,气势磅礴,不可名状,允推当代书法杰手。余与相交四十余年,每见其寒暑不易,朝暮伸纸,凝神挥毫,几忘寝食,即在病中,未尝废之,感成一艺,谈何容易。其于画,从书法得来,清新横逸。刻则运刀如笔,饶有奇致,皆不涉前规,善开生面者也。楚生今年七十又三,于二月五日积病不起,惜哉。此幅病剧时书赠嵩京医师,为最后遗墨,而笔力不衰,可见其一生于书法之功深矣!嵩京珍重异常,属为题记,以留永念。一九七五年三月二十八日杭州唐云。

       这是唐云对来楚生最珍贵的怀念。

 

图:唐云纪念来楚生画



(摘自郑重《唐云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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