氣摩霄漢 神攝乾坤 —— 邵洛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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氣摩霄漢 神攝乾坤
                                                                              ——評析唐雲的中國畫藝術

邵洛羊


       上海交通大學成立唐雲藝術研究會之時,我致辭評析:畫家唐雲,是『海上畫派』中繼任伯年、虛谷、昊昌碩、黃賓虹、昊湖帆、賀天健之後的中國畫大家、一代宗師。造就一位『中國畫大家』須具備三個條件:人品、襟懷、學問,三者備可以傅世,唐雲先生悉俱。他是『筆無虛着』,『機有神行』。一九三七年上半年,我卒業于上海新華藝術專科學校國畫系;翌年,唐雲先生來校執教,耳其名却二十年無綠拜識。一九五七年,我調入上海中國畫院參與建院工作,纔首次相見,後共歷幾次政治運動,經風雨,履冰霜,路暹日久,互悉互悉肺腑,終于締交而臻莫逆,直至一九九三年十月七日唐雲先生逝世,相處三十六個年頭。
       唐雲,一九一O年生,學名俠塵,號藥城、東原,晚署大石、老藥,畫室稱大石齋,還長期懸掛趟之謙的手書橫幅『山雷軒』。唐雲是位職業畫家,七十年來全身心傾注在畫道上。他方聞博洽,靜虛通玄,崇法主氣,語高旨深,他不是票友,而是正正式式的演員,基本功扎實,深諳中國畫『筆墨』,他膺服玄宰、八大、清湘、冬心、新羅、昌碩、白石,乃擇其性之相近,非及身而止而滿含勃勃生機者也,畫室滿掛着活氣豐富的前輩作品,日夜徘徊神游,步步悟其玄奧,天長地久,潛移默化,遂得玄宰之清潤,八大之逸放,石濤之奇卓,冬心之拙樸,新羅之靈秀,昌碩之蒼古,白石之酣暢,終于化合而秀出機杼,鑄成自己面目。中國畫壇出一『唐雲』。
       唐雲主張:畫家除讀書、養氣外,一是向前賢學習,一是向大自然(包括社會)學習。他說,清人程正揆有言:『足迹盡天下名山,眼界盡古人神髓。』前半句講的是師造化,後半句講的是師古人。唐雲青年時曾在浙江富春江畔的富陽住過三年,山色水光,深得蒙養,吟有一絕:  『亂點墨濃江上樹,輕描黛淺水中山。釣臺西畔三年住,積想無端下筆頑。』少年意氣,可見襟懷。一九四九年後,尤其是一九五六年調至上海中國畫院後,不斷地登山臨水,入廠下鄉,不間斷地深入生活。深入社會,力促自己的畫風有時代精神。
       唐雲畫花鸟畫、山水畫俱佳,偶作道釋人物亦筆簡神完,頗具禪意,撇竹寫蘭健甲天下。他的畫是作家畫,神形兼備,筆精墨妙;他的畫,也是文人畫,天趣野意,清光照人,靈氣彌漫,風骨奇崛。
       唐雲早期作品,機趣上對石濤、華新羅着實下過一番苦功,他的山水畫和書體、多半脱胎于石濤。力圖畫得灑脱,畫得靈秀。花鳥畫則是逼功憚南田、華新羅,企求畫得清麗瀟灑。唐雲是早熟畫家,三十歲左右已經以勁挺端麗之筆,見重于世,他放筆走豪,筆筆認真,我多次見他畫畫眉烏、畫松鼠,根根毫毛力求畫得鬆動柔軟,綑勁而富有彈力,没有俗筆、庸筆、工藝筆,根根細豪是『寫』出來的,畫來形準神完,觀唐雲畫畫,我益信『中國畫之美就美在筆墨」。
       講到筆墨能耐,唐雲所作得簡筆疏墨大寫意畫最見本領,最見真功夫,實在是冠絕當今。一九五八年我倆下放到一家搪瓷廠去體驗生活,上午參加勞動,下午作畫,夜宿廠中,夜籟人靜,思路清明,遂煮茗論道談藝,咸感中國畫的最大特徵,就是有中國式的『筆墨』,  『筆墨』本身即藝術,藝術上具有相當大的獨立性,大寫意更是白刃戰,一筆着紙便見涇渭,便顯性格,便定『終身』。他在一本乾隆紙的小册頁上,乘興畫了八開,有蛤蟆、蜘蛛、蝸牛、蛇、烏、魚等,真是够簡筆,够惜墨的了,畫來極焉得神,我看得入迷,睡意全消,十分嘆服。
       唐雲筆墨的精練高超,有兩件往事可證:六十年代初,畫院承接北京人民大會堂上海廳的佈置任務,來楚生畫師分擔一幅八尺《荷花》,最後需撇上幾莖二尺的勁草,楚生猶豫了,倩請唐雲出手,唐雲揮毫放筆,撇得勁挺飄舉,給來公佳作,增添清朗,另一件事,謝之光、錢瘦鐵、應野平等合繪一幅六尺水墨山水畫,樓辜錯列,古木森森,下有古道遠去……總嫌氣散而力不足,唐雲最後收手,他即代樹根隙古道畔勒上幾道焦黑粗綾,擲上幾點大黑墨,立見抖擻醒目。
       唐雲畫『四君子』最膾炙人口。我記得在六十年代初,廣東畫師關山月派遣學生來滬,拜唐雲焉師學習畫梅、蘭、竹、菊。當時唐雲表示:關老的梅花畫得這樣好,選派人來我處學什麼呢?後來我聽開老說:  『唐雲先生是筆墨有過人處,為四君子傳神須講究筆墨、向唐老師來請教再合適也没有了。』這倒是實話。唐雲的用筆用墨,確有獨到之處,他放筆施墨粗細俱力,濃淡俱活,極屈玉垂金、振蓬驚沙之能事,他在大筆揮掃中往往出現微妙的頓挫,轉筆回鋒更是他的絕活。他的墨法,深得清湘和缶翁贏訣,復筆、層墨、鋪水,或濃淡互破,或乾濕叠用,或或色墨交敷,變化多端,不一而足。觀他作畫,抑揚頓挫,或徐或疾,忽重忽輕,實是美的享受。他用畫山水的程序,來給四君子造像,畫竣後,兀見綫條峻拔,點鄭蒼渾,色澤華濶,墨光鮮亮,硬是將梅、蘭、竹、菊畫活了,所以闢老要派人來學習也。
       唐雲性格,豪放爽朗,志趣高邁,要在他創製巨幅大畫時,纔能見到他解衣盤礴,氣旺神酣得意態。六十年代初,有艘行航川江的豪華游艇,央倩唐雲畫一帧闊逾二丈上的巨幅畫《卧龍松》。有關領導希望先畫張小稿子看看,然後據此落墨。唐雲大笑,說『如此巨幅大畫,是大寫意隨意揮寫之筆,落墨放筆就是了,不要什麼小樣稿』。作畫前他飲了酒,吃了肉,畫院大廳鋪好二大張拼合的大紙,磨濃一斗好墨,唐雲短袖、寬衣、赤足、踏上素紙,揮動如椽之筆,奮走蛟龍,不多時即繪就一本橫卧的虬松,極虎攫龍拿、風音雲色之姿。八十年代中期,唐雲的畫漸人老年期,作畫常常先用濃墨落紙,然後以淡墨、色彩繼之,風格蒼勁老辣,多縱橫奇崛氣,雖老簞紛披,却見氣盛神聳,風格上和他五六十年代的瀟灑勁挺、沉着痛快、婀娜多姿之筆大不一樣了,唐雲筆墨。雄强高闊,仿佛『噓吸太空』。
       唐雲晚年的作品署『老藥』、『藥翁』,人叩其故?日:我畫草木花卉,不少品類可以人藥,像梅、竹、蘆根、荷花、菊花、牡丹、萬年青、天竺、石榴、枇杷、西瓜、南瓜、紅菱……神智乏力者可得振奮,心緒沮喪者能獲清朗。他的畫一似『特健藥』,其中有顆仁者之心。
       紙,而且善用復色,乃從借鑒西畫而來。他說,林風眠風景畫的色彩要比傳統的山水畫來得豐富。唐雲畫的《棉花谷子》,在赭墨棉葉覆蓋幾塊石青色,備見精神。《西山紅葉》一圖,繪陳毅先生詩意『西山紅葉好,霜重色愈濃』的金秋英姿,雜用深紅、朱紅、硃砂、硃碟、藤黃、石黃、胭脂等多種暖色,畫得斑雜火辣,精神昂揚。唐雲先生好酒善飲,不僅『以畫會友』,還『以酒結朋』。一九五七年深秋,我倆還相識不久,有天晚上我和他同在畫院開會,會後離院回家,西風凜冽,唐雲先生邀我至淮海中路茅酒店,我亦善飲,兩人酒盡六壺,深感意氣相投,互吐肺腑之言從此始。他酒後寫蘭竹、有『醒我昨夜酒』句,風流倜儻,快人快語。唐雲藝術興趣廣泛,,涉及書畫、印章、硯臺、竹刻、木版、古籍、碑帖等,特嗜愛紫砂壺,珍貴的『曼生壺』他藏有八柄。對書畫作品,他有很強的鑒賞力,有四幅六尺的八大山人絹本山水,將被古玩市場當作贗品和一般工藝品一起遠銷海外,幸被唐雲看到,力足搶救留下,後由上海美術館協會購藏。
       唐雲讀書勤豐,泛覽各家,閱讀到深夜不釋手。善題詩、作跋、拈句,如自題:如自題《荷花》:白荷花氣襲人清,雨露無聲月正明。昨夢浮桴香海去,秋心今向筆尖生』在一九五七年一次酒後,高興時我請他畫幅仿冬心《墨竹》,他題上『撫冬心翁墨竹,蒼渾天真,有臨風作笑之態,為清代寫竹別開生面者也。洛羊同志囀最擬之,硯有餘墨,逐筆成此,優孟衣冠,弗笑弗笑」,宛若明人小品。畫家來楚生逝世,唐雲痛悼老友:『展圖重瞻墨猶新,老筆紛披更入神。不覺楚生竟死,騰騰活氯有餘春。』一九八八年七月,著名滬劇演員丁是娥去世,唐雲寫一輓聯:『流離髫齡憶當年,感于身,發于曲,唱遍大江南。贏得多少人間淚;錦绣風華猶在目,歌由志,舞由情,名傳藝海際,忍見凋喪藝苑星。』
       我和唐雲先生性格及愛好相近之處頗多,兩人在畫院又一起從事藝事活動的組織工作,交往頻繁,我慢慢體察到他生活情趣上有禪意,他不參禪,仿佛沁自天性,畫室中有多座佛像,質地有玉、銅、黃楊木、竹根,常見他摩挲把玩。有尊六朝佛像較高大,他外歸時脫帽就套在佛頭上。人驚訝,他大笑:『我不拜佛,佛來拜我。』他有許多佛教朋友,有和尚,有居士。他的好友若瓢和尚常到我家來茶叔,若瓢說:『唐雲像尊佛。』我說,這尊佛是人世的,和芸芸眾生共呼吸。
       一九八三年三月,唐雲參加了中國共產黨。唐雲為人處世,尚俠仗義,友朋間肝膽相照,很多人生前身後得到過他的關心照拂。對待學子門人,總是認真引導,教畫教人,家境清貧者還贈以筆紙,貽以錢帛,一九八六年他返回杭州,為浙江省殘疾人基金會作畫百件捐獻,還出資萬元付作裝裱費用,浙江省人民政府贈他一塊匾額『藝德可風』。
       一九九三年十月七日,大星隕落,唐雲先生因心肌梗塞逝世,終年八十四歲。我從新加坡遄返,參加了十月十五日的告別儀式,親睹遺容,大慟。我的輓聯褂在靈堂大門前:『一生寫雪梅蒼松,冷香鐵骨,雲色風音,筆墨縱橫千古氣;半世放詩酒豪情,氣摩霄漢,神攝乾坤,心胸蕩漾日月情。』
       唐雲先生生前曾任上海中國畫院名譽院長,政協上海市委常委,中國美術家協會理事及上海美術家協會副主席、上海市文物保管委員會委員等職。
       千古丹青、一代宗師。人在畫在風流永駐。唐雲的中國畫藝術青春永駐,他在中國繪畫史上築造了一座豐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