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一傑老唐雲—— 杜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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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南一傑老唐雲

杜宣


       我的同事胡文治,他母親十分好客。在上海解放不久,也就是五十年代初期,常邀去他家便飯,唐雲也是他家常客,因此相識。當時我和上海書畫界人士沒有什么接觸。沈尹默丈雖是三十年代開始的忘年之交,但我們來往只談談詩詞,并有唱和。不知為什麼,沒和他談過書畫。真正和書畫界人士來往,還是從唐雲開始。唐雲為人樸實、寡言語、對人不亢不卑。没有時下一般人那樣浮躁,那樣吹嘘自己。他嗜酒有量,好像干杯不醉。當時我也有點量,所以可以對酌。我在部隊工作,他只知道我是解放軍。可能由于上海人民對解放軍有好感,所以他願意和我傾談。當然我知道他是國畫家。我的工作和藝術没啥關係,所以交談中很少涉及到書畫。當我們相互喝着胡老太太自製香醇的陳年玫瑰花酒時,自然也要談到酒與文化的關係。他知道我的故鄉是江西九江,我們又自然會談到嗜酒如命的詩人陶淵明,談到《歸去來辭》《桃花源記》談到貶謫到江州(即今日的九江)當司馬的白居易寫的《琵琶行》,又由于自居易曾當過杭州太守,唐雲為杭人,于是談到杭州許多故事等等。話題是圍繞九江和杭州、詩和酒、詩人醉酒、落魄江湖的一些感慨。有時酒興來時,他會不停地自酌,不自覺地談到他的身世,談到他少年時和潘天壽等友人,在杭州成立『莼社』每月聚會一次,純屬藝術家的自願結合,各人拿出自己的作品懸掛起來,彼此評論的樂趣。抗日戰争爆發了,很快地杭州淪陷了,本擬逃到後方,但家口多,逃難也要有錢啊。走不了,只得避居富陽神功山大石鄉。該鄉民情淳樸可愛,因此其書齋名焉『大石齋』、自號『大石翁』。

       一九五七年後、我轉業到上海作家協會,是所謂『專業作家』,和文藝界人士來往得多了。我們常在一些會中見面,也只是彼此招呼,問好而已。真是『君子之交,其淡如水』。六十年代初,我調到亞非作家協會常設局工作,常駐國外,見面就少了。

       『文革』開始後,我當然在劫難逃。經過長達十年的殘酷折騰,看盡了那批丑陋靈魂的狰獰面目。忽然一夜東風來,『四人幫』被粉碎了。我們好像是從一場又大又長的惡夢中驚醒過來了,解脫了出來。那批青面獠牙一樣的惡鬼,也忽然都不見了。有的立即又換了一副脅肩諂媚的丑態。我們我們由地獄回到了人間,由鬼變成了人。隔別了十年的朋友,又紛紛來往了。大家都為自己大難不死感到慶幸,為被迫害致死的友人感到悲憤。同時又十分惦記雖然在同一個城市,長達十年不能相見的友人們在那灾難歲月中的情况。所以大家都相互往來,勝過春節時拜年,有時我一天要接待三十多批客人,每天幾乎都要收到平反昭雪的訃告,有有時一天要兩次去龍華殯儀館。我和唐雲也就是這樣來往多了起來。當時上海飲食店少,我們多半去錦江和静安賓館,由他帶軒尼詩白蘭地。有時在他家,他哲嗣逸覽燒得一手好菜,但是逸覽却每次都忙得大汗淋淋。我吸烟斗,他常將人家送給他的英國烟絲轉送給我。有次他送給我一個英國DOVIDOFF手工製的烟斗。迄今我作為紀念品,收藏在櫃中。

       一九八七年一個冬日,他約我到他家吃涮羊肉。我登上他家三樓,看到他戴了頂紹興農民的黑氈帽。背窗對門坐着。座位前小凳上,放了一只小泥爐,  一爐炭火生得正旺,上面坐了一把小壺。他見我來了,連忙讓我坐下,倒了一小杯茶遞給我。他說,我正在寫一幅對聯,發現其中有一重字,請你改一下。我看了後幫他改動了一字,他看後很滿意。這時逸覽在下面叫道菜好了,我們就下樓吃涮羊肉。即席我口占了四句:

小寒剛過日初長  獨向泥爐意自閑

論對烹茶情未已  胡羊紹酒又飄香

       唐雲喜詩,他也喜歡我的詩,他常說:『我畫畫,你在畫上題詩,我們合作。』

       一九九一年春天,我們一同訪問了日本,這是一次十分愉快的旅行,因為少官式應酬。又值三春時節,到處櫻花如醉。除東京外,我們去了古都京都和美麗的瀨卢內海,每日徜徉于碧海青山之中,飽賞了日本春色。

       唐雲從不吹噓自己,也不奉承他人。平時言語不多,但言必有物。就是孔子說的:  『夫人不言,言必有中。』對畫他有精闢的見解,他認為,無舊即無新,無陳出不了新,推陳是為了出新,基礎不堅實出不了新。專仿人家的總不行,一定要有自己的面目,一幅好畫,要有意境,意境從生活中來,從生活中來,從淵博的學識中來。沒學問的人,要他的作品畫出意境來,那是不可能的。意境也可以說就是詩意。我國古代有許多大畫家,也是大詩人。

       他愛好一切美的事物。他認為世界上一切美的存在,我們都要愛護它,破壞它是犯罪。所以他是藝術品的收藏家。如:字、畫、雕塑、折扇、石章、茶壺,一切小擺設、小挂件。只要是美的,他就收藏。尤其是宜興壺,他收藏很多精品,如曼生壺,他就有八把。這可以說,在當代收藏家中,無出其右的。

       建國前,我生活一直不安定,常常是打一槍換一個陣地,過着朝不保夕日子。雖然我認識的大書法家和大畫家很多,但我從不向他們要字畫,因我没有收藏的力量。建國後生活穩定了,稍有餘款,我都花在買書上,所以到現在,書倒有一些,字畫却很少。我也從不主動向人要書畫。有一次內人對唐雲說:『请你為我九個孩子,每人畫一幅畫吧。『唐雲笑着回答說:『他(指我)倒不向我要,你却一口氣要九幅。好吧,名單開來。』其實我也向唐雲要過兩幅畫,一幅是為上海對外文化交流協會,另一幅是為上海文藝活動中心。當時文藝活動中心大樓建起來了,希望有點文藝氣氛,我便請他為五樓會議室畫幅大畫,唐雲答應後,派逸覽去量了尺寸,一九九二年秋天他將畫送去了,他告訴我花了好幾天纔畫完這幅畫,是近年來滿意之作。我打開一看,是幅山水長卷,上面没有落款,他硬行指定在畫的右上端由我題詩,并落款,我就欣然拿筆,題了一首絕句:

山奇水秀神仙境  氣勢縱橫果不群

酷暑不辭抒妙筆  江南一傑老唐云

       唐雲焉書畫奉獻了一生,他從不保留自己的作品,他也說不清一生創作了多少作品,每幅作品完成後,他就掛起來。來客看見了向他要,他就給。雖然他是職業畫家,以此為生,但他從不計較,他也記不清送了多少作品給人。他身上有一股俠氣,有古代豪俠之風。

       他生活儉樸,對名利淡薄。一身布衣,一生布衣。哪怕出國訪問,在衣着豪華的盛大宴會中,他還是穿着那一身布衣,怡然自得,大有布衣可以傲王侯之勢。

       一九九三年十月七日下午三時,唐雲與世長辭了。我為之大慟某日蘆芒夫人王莊霄和我談及唐雲,她以為我存有不少唐雲作品,没想到我一幅也没有。她于是從蘆芒藏畫中找出一幅唐雲用邊角紙畫的兩只鵪鶉送我。審視下,精品也。由逸覽補鈐。予寶之。作為亡友的紀念。

  

(《文滙報》二OOO年七月十四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