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石斋中一画仙 ——丁羲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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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石斋中一画仙
                                                  ——忆唐云先生

丁羲元


       在当代画家中,真懂艺术又很懂得生活的,我以为当推唐云先生。他的画严谨而深厚,而生活得又从容轻松,越到老年,尤饶有童心真趣。我常会在有意无意间,将唐云先生比诸古人,宛见明四家之风采,集于其一身。沈石田的豪爽平易,文徵明的渊雅精深,唐伯虎的风流倜傥,仇十洲的苦心经营,在唐先生的人生和画境中都可寻觅到踪    影。虽然他是杭人,他的画更多师法石涛和新罗山人,但他的艺术、气度和修养,却包容得更多更多。
       在唐云先生画室中品茗谈艺,真是最大的人生享受。一进入他的大石斋,顿觉浓重的艺术氛围袭人衣袂,而至身心,被包有而至沉醉,那里不是博物馆,但四壁陈列不断更换的古代书画,八大、石涛、华品、金农种种,都是博物馆级的,相对却又较博物馆更自在亲切。而满室的文房、古玩、书卷、字画,张挂堆积,如入宝山,满目灿然。连床上也排放着紫砂壶,尤其他心爱的八把曼生壶,还有诸如汉铎壶、博浪锥壶,一边听他叙谈,一边可静心玩观。唐先生坐在窗前,阳光洒满了画案。他每于清晨作画,此刻又安详地抽着烟,时时沉思着画境。唐先生与茶道独有心会,用的是明代茗壶,明清的瓷盅,水是杭州的虎跑泉水,或是惠山的二泉,时有专人送来,用小碳炉活火煎,茶叶有时用最好的龙井或高山冻顶乌龙。品茗相对,我也分享着他的快乐。有时冬日,清淡之际,忽听草虫唧唧,初疑错觉,继则近在身侧,唐先生这才高兴地从绒衣怀内取出一只葫芦罐,打开象牙盖,放出一只油葫芦来,映着阳光,犹昂然振羽。玩赏添食之后,再放回衣怀内。其天趣一至于此,我才悟及唐先生画的天然风趣,完全出于其生活至性。他很注重品味,其艺术,其鉴赏一皆如此。他的画,若不如意,立即撕毁,画好了也久久挂着精心收拾。他早年的画偏于秀逸,而晚年则愈见浑厚饱满,都能从八大、新罗画风中破格趋新。他的画材甚广,也一如其修养爱好。他的艺术推敲,也时常及于前人。如一幅齐白石的草虫,凌空一笔穗叶直截下角,他问这一笔为什么好?八大的佛手画中题诗是什么意思?有一次他问我,林风眠的芦苇秋鹜,  “哪里是我加的?”一经提示,真为之叫好。一幅吴昌硕的墨竹,也经过他加笔。他的这种追求艺术完美的精神,直为之感动。
       唐先生待人平易,却又甚严格。他的画品、修养名重画坛,雅俗共赏,其收藏也是富甲一方。直至晚年,唐先生都是笔不停挥,书卷在手,追求艺术新境,坐在画室中。望之俨如一尊古佛,精气弥满。而他年轻时,却是英俊才子,也一如其画风。我曾见到唐云先生三十岁时的玉照,由华西岳写照,沈子丞补衣褶,白衫白马,迥出时辈。画上由周鍊霞填《唐多令》一阙。我曾和词一首,唐老一笑置之:
      白袷任翩跹,玉骢看著鞭。
      五十年,重觅湖烟。
      笔底声容犹可见,英气在,眼梢边。
      潇洒胜如前,虎痴更米颠。
      画名高,海内遥天。
      大石斋中共茗酒,谁不识,此翁仙?
       诗、书、画、印,禅、酒、烟、茶,在唐先生是一体包容的。诗书画印,在他的画中融为一体。禅酒烟茶,则无时不渗透于其日常生活中包容之。在艺术与人生中如此有情味的画家,其实并不多。唐先生善诗,他的诗散见于画幅之中,天然清新,且多田园风趣,为其本色。如加汇总,可编《大石斋诗集》。随便举例,如“香菇萝卜瓜茄菜,此是东坡骨董羹。饱饭黄昏无个事,却来檐下听秋声”,风味与白石老人异曲同工,而偏于清丽。又如画《青松》,题为“山灵畏我黄山住,墨溉青松十万株。只恐风雷鳞甲动,尽成龙去闹天都”,中有巧思,又气魄非凡。我常想到唐云先生的生日是七夕佳节的前日,他是赶来为人间乞巧而降临的吗?
       他的书法亦新奇,甚有个性风采。自金冬心、华新罗、石涛而上,直探唐宋先贤。其下笔如三郎撾鼓,重锤轻放,中有波俏,金错刀法,回腕舒放,气势送到,尤其笔牵墨气,极为自如,似大得山谷老人笔意。晚年尤喜作行书对联,住中一村时常见其画室悬挂书幅,琳琅满目。其书风之美与画是相与争妍,实可深入探寻。唐云先生以画名世,青年时即崭露头角,有杭州唐伯虎之美誉。其画功力深厚全面,几乎无所不画, 花鸟、虫鱼、兰竹、人物、山水,各门俱有绝活佳作。尝见其早年所写工笔花鸟,真得恽南田、新罗之神味,而山水深受石涛影响,且又多从写生中自融新法。他画的许多花草,如芰荷、菊、竹、梅花、芦根、石榴、枇杷、丹桂、瓜藤之类,又大多可入药,所以他自号为“药翁”、“老药”,颇多寓意。四季花开作药香,一经他妙取入画,花草也如药材,给人以滋补和医疗,这是他对艺术功能的别出新解。唐云画的特点,是下笔灵秀,空间感强,笔致生动,墨色艳发。他画的草虫禽鸟都是活笔,有动势的,画中觉有风生。即如所写兰竹,亦如草篆似的,挥写生风。他大胆用浓墨艳色,每幅画都鲜丽无比,而且越至老年,越发浑厚淋漓,老笔纷披。常见他用一团小端砚,以古墨和新墨并着一起磨,自已磨墨作画,所以其墨韵尤为亮净。他作画纸墨笔砚都极为讲究,品味极高。画中用印,极为深湛雅致,钤印之地位,所用印泥均极尽能事,宜其画兼取众长,一体精美。他作画用笔均甚从容,尤其画完后要挂着仔细看,静心收拾,有时挂好多日,还在推敲。而一旦认为不满意,就随即撕去,投入纸篓中。我曾见他画一幅雄鹰,画得并不差,却被他撕去。其创作之严谨认真,一至于此。
       唐云先生的画以花鸟为最胜,是当代名家,是海上画派自虚谷、任伯年之后近百年来又一代表人物,其精神渊源是一脉承传的。其重要地位在现当代画史上会愈益显现。唐云先生有豪侠之气。这也充分体现在其艺术和生活的态度上。他原来的学名就为“侠生”。他对友人若瓢和尚的义助,以及晚年以画百幅捐赠残疾人基金的壮举是闻名于世的。孟子所说的“英气”,大致如此。这反映在他的画中就有一股英豪之气,鼓荡于笔墨间。他喜画大幅的苍松雄鹰,画白鹤振舞,可以意会。他为人豪爽,这又要说到饮酒。我饮酒有限,但到唐先生处,也是每酒必饮。他晚年所饮,多有法国名酒,听他开怀畅谈,更多风味。有一次,我与日本友人浅见先生去看唐先生,中午浅见多喝了几杯酒,最后在餐厅醉吐了。唐先生笑说:  “不会喝酒下次不要来。”另有一次我喝了两大杯极醇厚的花雕,归来时,已有点晕晕的,我从江苏路一带,扶着篱笆走回家,真是有趣。席间,在唐先生底楼餐厅,看到挂着一幅林风眠的风景画,写的是“一九六五年”,但唐先生告诉我,  “其实那是1975年画的,因那时还不敢画,所以写时将时间提早了十年”o可见,在唐先生的桌边杯间,总是可以长许多见识。
      也正是唐云先生的豪气侠情,他容不得疾病消磨。那年刘海粟美术馆奠基仪式,午后我顺便去看望唐云先生,却见他独自倚躺在床上,说是心脏不舒服,问之也未服药,我当即请保姆打电话叫家里人来。唐先生身体稍好后,又不之顾,也未好好延医用药。谁料最终还是因心脏病发而辞世。当时我们正在日本访问,还是日本方面友人告知唐云先生逝世的消息,当天日本有关的新闻都报道了。我是提早两天结束访问从东京赶回来参加唐先生的追悼会的。我想起唐云先生的原名“侠尘”,他后来的号“药城”或与此有点谐音。他曾告诉我: “画家要出名,首先名字要好记。”所以“唐云”,以及后来的号“大石”、  “老药”、 “药翁”,会如此名动遐迩。不过,他富有“药城”,却终未有灵药救回他宝贵的生命。
       说到唐云先生的收藏,书画、文房、紫砂、珍玩,名目繁多。但更有名的是他为国家购藏了不少珍品。1956年,他时任中国美术家协会上海分会所属上海美术展览馆展览部主任(此即上海美术馆的前身,我与唐先生倒还多了一重关系),他从钱镜塘手中以一千二百元买下了任伯年的传世巨迹十二金屏的《群仙祝寿图》,这可以说是近代中国画最重要的作品之一。另外像八大山人的山水四条屏,以及中国美协原藏的大批吴昌硕作品等等都是经唐先生手购藏的。现在来看其意义就与日俱增了。正是因为唐云先生在艺术和文物收藏界的崇高声望,所以我曾提议并报文化局批准,特请唐云、谢稚柳先生等为上海美术馆的艺术顾问。
       唐云先生离开我们忽忽已十六年了,但他的音容笑貌却宛然如昔,无处不在。唐先生这样的名家宗师,在近现代以来的海上画坛上是丰碑岿然,是非常杰出的。他的艺术、人品、爱好、修养,无论从哪个角度看,都有一种难以企及的伟大。他留下的无数艺术珍奇永远值得我们去探寻、欣赏和研究,就以此文来纪念他老人家的百岁诞辰日吧。